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都挺好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明玉坐在車裡大口大口地吸煙,不,她不是吸煙,她需要借助工具將胸中大團大團的濁氣洩洪。她與蘇家的前塵往事太過不堪,回憶是對自己神經的折磨。她的出生,她的長大,她的離家,哪樣是歡天喜地心甘情願?人最悲慘的莫過於不能選擇出身。別人可以人之初,性本善,而她雖然沒有入教,卻實實在在背負原罪,父母將罪惡將仇恨傾注於胚胎,她是開放於陰暗家庭的罪惡之花。誰能知道,她從初中起,就已經時時壓抑自己心中的暴戾?誰能知道,她高中時心理的陰暗,她曾經一夜掐斷數學教研室所有粉筆?她強迫著自己做好人,做符合社會規範的好人,可她走得多麼艱難。她是被傷了心的人,她的心千瘡百孔,她雖然四肢無恙,可她自己知道,她是傷殘人士,而且是重度傷殘,她身體裡的某一部分已經再也不會復原。如今,她以為她已經拋離了蘇家,可以重新做人,她已經暈乎乎地接受簡單快活的石天冬,假裝若無其事地過單純快樂的日子。

  誰要他出手,他是她的誰?她不要蘇明成來提醒!

  可是,蘇明成已經出手了。

  于情於理,她無法再將他視為路人甲。

  然後,她必須將蘇明成好意地撈出來,他們互惠互利,蘇家最後的敵對人物也化敵為友……

  心中某根一直支撐著她走到今天的充滿仇恨的支柱忽然沒了立足的依據。憑良心,憑道德,憑輿論,蘇明成都已經主動為她如何如何,她又怎能抱住過往的仇恨不放?可是,她如何放得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定沖回打架現場,千萬懇求蘇明成別為她出手,他們不認識,不相干,別讓她背包袱。但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她腦袋裡有個小聲音在說,「求求你,蘇明玉,當一個敵人為你受傷的時候,你應該感動。」但明玉排斥這感動。她吃了那麼多年的苦,她怎能為幾滴血感動?那不等值,她不能犯這個賤。可是,她身不由己。否則她激動做什麼?她為什麼沒能冷漠到底?

  明玉將煙頭一掐,重重地摔上車門,出去打車回家。她無法忍受蘇明成出來時候將與她那一瞬的對視,她懷疑她會失控。她怕自己暴露魔鬼本質,對蘇明成冷嘲熱諷,只為逃避向蘇明成就事論事說一聲感謝。她排斥那感謝,她不需要蘇明成為她流血。但現實卻總是擰著她的意志。她只有逃避。她今天的最初多少開心,就只因為看到蘇明成,蘇明成永遠是她生命中的黑暗。

  好在,有石天冬幫她面對。可愛的石天冬,他總說他要保護她,她總是覺得自己鋼筋鐵骨不需要保護,但石天冬的話很動聽,她原只想姑妄聽之。而石天冬今天果然履行了諾言。幸虧有他。

  明成壓根兒沒想到會有人自發來撈他,為他交上罰金,為他辦完手續。但面對這個人的時候,他發現他認識,他不會忘記出獄後第一個找他尋釁的人。在他還在狐疑地看著這人的時候,這人告訴他他就是石天冬。兩人沒有握手,也沒互相說謝謝,都非常冷淡。石天冬送明成去醫院,明成讓石天冬回家,但石天冬等醫生確認沒有傷筋動骨不用縫針後才離開,沒非常殷勤地非要送明成回家。

  明成發現他今年特別背,今年三次上醫院,三次都是最沒錢的時候。他等到石天冬一走,也沒配藥沒打針,臨時做的病歷卡都沒拿,就悄悄繞醫院後門走了。他沒錢打車,他也需要靜下心來為自己的打架行為詫異。

  被員警拿進派出所,問到打架原因,他說是因為隔壁桌工人說話下流侮辱婦女,而那幾個隔壁桌小癟三則說得詳細針對得多,說是因為那幫工人侮辱了誰誰誰和誰誰誰,員警後來單個兒地查身份證,一看他的名字就說,原來人家侮辱你姐妹,那倒是情有可原。明成從員警說那話開始起,就一直驚訝地問自己,他為維護蘇明玉的名譽打架?他?

  他不得不用冷風洗滌他的腦子,回憶當初打架前發生的所有。他記得他喝了兩瓶啤酒,後來又要了一瓶,他後來打人用的啤酒瓶就是後來要的那一瓶,第三瓶,對。小店環境太差,人與人前胸貼後背,嘈雜得像雞鴨市場,如果還是獨居,明成寧願站門口等店家炒岀幾個菜打包了帶回家吃,可現在他寄人籬下。

  他不得不憋悶地聽到背後那群還穿著工裝的工人酒後的下流話,他聽到有關蘇明玉的段子。他原以為自己應該感到痛快,竟有人一起唾駡蘇明玉,但煙氣、酒氣、悶熱,明成也不知道那時想什麼了,他記得他義憤填膺天馬行空地在想,蘇明玉知不知道別人這麼議論她?蘇明玉既然自己知道被人冤枉的苦,為什麼她還要將己所不欲施于媽身上?那份發給他的傳真,難道不是她對媽的無端猜測與誣陷?大哥還說傳真內容是真的,可是……明成又不得不承認,因為他也知道傳真內容是真的,大哥不會誣陷媽。他只是不認同蘇明玉的態度,她對媽的態度。他記得吵架前聽在他耳朵裡的隔壁桌的侮蔑都變成了對媽甚至對朱麗這些在社會上辛苦做事憑本事吃飯的女性的侮辱,如果他手頭有電腦,他一準會將他心裡的怒斥流於指端,發到網上。可是,當時他手上沒有洩憤的工具,他現在甚至都沒有說話的地方,他現在是個沒有社會身份的邊緣人,那麼多雙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話,他只能戴上面具用手指說,這是何等屈辱的生活,怪不得朱麗會送同情上門。他居然需要同情了!他不是驕子嗎?

  最後怎麼打起來的?明成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他當時拍案而起了,然後就進了派出所。

  上一回打架,他被蘇明玉送進裡面坐了兩天兩夜,受盡折磨。這一回,他知道石天冬的幕後肯定是蘇明玉。可惜蘇明玉不在眼前,他不與不相干的人說話,否則,他會告訴蘇明玉,求求你別誤解,我不是為你打架。

  是,他清楚地知道,他拍案而起的時候,心裡裝的不是蘇明玉,大哥雖然教育他以後要與侮蔑蘇明玉的人作鬥爭,可是他沒法有那自覺。蘇明玉肯定是誤解了,否則,她豈會花錢撈他出來。但他不需要蘇明玉的援手,那廉價的回報。他有尊嚴,他即使落魄,他也不需要蘇明玉的援手。大哥奉勸他的話有道理,他明白,但是他心中怎能消除與蘇明玉的新仇舊恨,尤其是他怎能忽視蘇明玉對媽造成的傷害。他能答應大哥的,最多是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他與蘇明玉相見不相識。

  可是他今晚無端地承受了一次蘇明玉的恩惠。他不要,他也相信蘇明玉給得不情不願。這種恩惠,給明成的感覺猶如嗟來之食。

  可他不得不吃了。派出所裡由不得他說話。他只有回到家裡,再一次將心中所有的憋悶扔給電腦。他寫了一篇文章,他的打字幾乎沒有中斷,他不需要思考,文字就這麼源源不斷地流於他的指端。他為媽和朱麗這樣的靠自己能力立足社會獲得地位的強女子呐喊,呼籲世人摘下有色眼鏡。他在文章中大段引用了尼采的一些話,他硬是從歧視女人的尼采文章中摘岀有利於女性的片段,比如「世界上有種女人具有崇高、雄偉和堅貞的靈魂,有能力並準備做一番了不起的忠告、決心和自我犧牲,有能力並準備去支配男人,一如最佳的男人,他們超越了性別的拘束而成為一種有形肉體的典型……」等等。他給的題目是,《小男人,閉上你的賤嘴》。

  一如往常,他的文章發上去,沒多久,後面沙發板凳就跟了一串。他沒看,洗洗睡了。他相信明天上網,必然會看到一場爭論,就像他以往發文章上網,總有人說好,有人說孬,有人文不對題。

  石天冬從醫院出來,就給明玉打電話,問是不是他把車開走,約個時間,他明天一早到明玉樓下接她上班?可明玉卻給他一句話,要他送鑰匙過去。她說她心煩,想跟人說說話。乖摸摸頭

  石天冬於是得以再一次出現在明玉的領地。進門他就聞到一股甜香,而不是意料中的煙味,原來還真戒煙。

  明玉的房子很溫暖,即便不開空調,她那四周都是原木的板壁也會給人溫暖的感覺,就像是桑拿浴室,何況一屋子開兩隻油汀。他進門就跟還在門邊關門的明玉道:「醫生說蘇明成的傷沒有大礙。他變化很大,人好像瘦了幾十斤。」

  「我們不說他。他的罰金與小蒙的一樣嗎?這些夠不夠?」明玉將石天冬可能替明成墊付罰金的錢交給他。

  石天冬沒有推卻,因為他與明玉早就達成一致,親兄弟明算帳,這還是他提出來的。明玉這人想不出點子來大家一起高興,就買貴重物品送石天冬,搞得石天冬挺沒意思,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小蒙一點事都沒有,我看他沒醉,讓他自己回家。我懷疑他明天還得去找那些工人算帳,你得有準備。」

  「這事兒,我已經忍了多年,但是誰追究這事兒都不如小蒙追究來得有理有力。明天讓他去鬧吧,我當不知道。明早我上班先與小蒙他爸打個招呼,讓別攔著小蒙。」說完這些,明玉又忽然無話可說了,她叫石天冬來,好像有很多話想跟石天冬說,可是見了面,卻又不想說了。蘇家那些破事,她不是說想儘早忘記嗎?何必又將垃圾倒給石天冬。可人家已經來了,她又不便立即要人回去,即使她知道女孩子在某個階段對男孩子有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特權,可她總覺得那樣不好。

  石天冬拉著明玉進客廳坐下,「你別太在意那些流言飛語,真正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不過讓小蒙去鬧也好,有些人需要為他們自己的胡言亂語負責。」不出所料,明玉倒給他的是白開水,估計她手頭還有茶葉咖啡,但這樣夜深的時候,茶和咖啡顯然不合適。

  「什麼叫真正認識的人,小蒙是老蒙兒子,他還不相信他老子呢,跟我第一天就與我為這事大鬧。兒子尚且不相信老子!」明玉這話才說出口,忽然愣住。她這個女兒好像也不相信老娘。他們蘇家一家人懷疑來懷疑去,那個老子更是一開始就懷疑他老婆,可一輩子下來,又沒抓到真憑實據。她也是,她看到明哲的記錄時候,一點也沒懷疑父親的論調,甚至,她想到更多,更髒。看來小蒙一點不荒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