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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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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才想到明成,明成就來敲門。看見瘦了整一圈的明成,蘇大強驚呆了。他害怕,他本來就怕明成,現在更怕蒼白消瘦眼睛略微深陷的明成。這雙微陷的眼睛,與去世老婆的真像。他刻意避開明成的眼睛。 明成也在回避屋裡兩個人的眼睛,他心虛,他慚愧,但裝作若無其事地對蔡根花道:「你把你房間的鋪蓋卷了,我立刻搬進來住。」說話的時候明成沒有抬眼,好像是不把蔡根花放在眼裡的樣子。 蘇大強驚呆了,蔡根花也驚呆了,一起愣愣地看著明成。明成卻已經轉身下樓去。沒等兩個人反應過來,他已經抱著兩條被子進來,看見兩人都沒動靜,他把被子往邊上一放,將客廳的彈簧床打開,將客臥床上蔡根花的鋪蓋卷了,放彈簧床上。然後他又出去,走出去前,用凳子將門倚住,免得被風關上。他口袋中有限的錢,已經不夠支付房租和物業費,他只能搬家,他無處可去,他只有搬到父親家。這裡是他唯一似乎可以理所當然回來的地方。可是他也知道回來意味著什麼,他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明成的東西非常多,主要還是衣服鞋子。占了原本屬於蔡根花用的衣櫥還不夠,還得佔用蘇大強的。這一些,大多是奢侈品,或許在別人眼裡都可以丟棄,可是,明成如今保命一樣地留住它們。他現在已經無可倚仗,只有靠這些,才能顯得自己與庸碌大眾有所不同。他因此不願意賣車,他將為車子堅持到最後一刻,他為此寧願搬到父親家住。車子,是他最後的面子。 蘇大強在一邊看著悲憤地想,為什麼,他憑什麼大搖大擺說來就搬進來住?而他住明成家就得像做賊?可是,蘇大強不敢問。明成也沒給他機會問。只要不是吃飯的時候,他都是悶在自己房間裡,唯有從門縫下面飄出一縷一縷的香煙。蘇大強想對明哲告狀,可明哲剛回家,忙得要命,暫時沒來得及顧得上他爸,沒來電話。蘇大強自然是不捨得那國際長途費。 明成在屋裡的時候就是悶著上網,什麼都看。看累了,才寫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扔上博。他現在已經不用去各大網站發文,人家已經會自己找上他的博客支持或吵架。他甚至都不用再找題材,自有人在後面跟帖問他對某某問題是什麼看法。只有在網上,他才有精神上的滿足,網上不用考慮柴米油鹽,網上他權威。他沉溺於網路。 可是蘇大強家的飯菜不好,只管吃飽。隔幾天,明成肚子裡油水耗盡,不得不帶著一身煙味出去覓食。天冷了,不再有擺在人行道上的速食,而那些小店裡面的實在太髒,他無法湊合。太好的店,他的錢包又無法湊合。他尋找再三,才找到一家稍微像樣的,他記得,好像這家店在網上有點名氣,說是價廉物美。 他點了幾個濃油赤醬的菜,他現在的胃呼喚這種沒檔次的菜。 而後,他又要了兩瓶啤酒。環顧小店,已經坐滿。一桌是一大幫小癟三,大呼小叫地說話,一桌是幾個工人階級似的人,天然的大嗓門,小小的店堂擠得人都不能起身,大家幾乎背靠背地坐,雞犬相聞。他被擠在一角。 滿屋子的煙酒臭。而才是半年以前,他只進最高檔的飯店。落差,什麼叫落差,誰能相信網路上的名人居然會擠在這樣的小地方吃最廉價的菜喝最廉價的酒。 沒油水的肚子無法抵擋酒精。才一瓶下去,他就感覺有點上頭。 他悲哀,可他悲哀地清醒,他在酒精中清醒地認識到,他如今為什麼一頭紮在網路裡,因為網路廉價,網路幾乎不需多少錢就可以提供最豐富的精神生活。同樣豐富的精神生活,如果他走上街,一張電影票就可以掏去他六十大元。網路真是最價廉物美的娛樂,可是,明成並不覺得占了便宜後的喜悅,他只是悲哀,因為他是被迫選擇這種價廉物美的娛樂。就像他被迫選擇這價廉物美的小店。 小蒙已經知道石天冬的住址,是明玉告訴他的。石天冬常在家為了創新菜譜試做新菜式,有時一個人吃不光,想給明玉送盒飯上去,可又覺得這樣做對明玉不便,明玉就打發小蒙去拿。一來二去,小蒙倒是認准石天冬了,硬是石天冬在哪個健身房鍛煉,他也報名跟去,石天冬週末安排與明玉去海邊釣魚捉蟹,他也死皮賴臉當燈泡。石天冬與朋友騎車轉山路,他也買了全套設備跟上。小蒙又纏著石天冬帶他打籃球,他則是硬要教給石天冬玩輪滑。石天冬大高個子玩輪滑不便利,當著小蒙的面摔了幾次,小蒙卻覺得特親切。石天冬硬是看在明玉面上才與這小流氓交往,可交往下來倒是覺得這小流氓心思單純,有點英雄主義思想,就有意引導他做大男人。明玉與石天冬雙管齊下,小蒙不知就裡,懵懂落網。 可小蒙依然與他的狐朋狗党常混一起,這是明玉最頭痛的一件事。 晚上明玉吃了石天冬做的菜後,照舊坐書桌前做事,石天冬忙他自己的,偶爾抬頭說幾句話。明玉怕自己這麼靜束縛了腳底如裝彈簧的石天冬,但石天冬卻甘之若飴。 一會兒,石天冬做完他的事,從櫃子裡掏出一包東西,拿到明玉面前晃,「走,出去玩會兒,你的輪滑鞋我已經買到,我們好好滑幾圈,現在路上人少。」 明玉聽了大笑,石天冬好動,前不久看了小蒙靈巧地輪滑後,偷偷迷上了,她都已經被邀觀摩石天冬初滑多次摔跤,現在他也想引誘她下水。「我不行,我重心高,肯定摔得鼻青臉腫。我看你滑。」 「我們先去你那兒多穿一些衣服,冷空氣到了。外面風很大。」 「我行嗎?」看看石天冬穿著的寬大粗毛衣,明玉很不自信,不過看到石天冬有興致,她願意參與。她依言與石天冬回家,上去換了厚衣服下來,卻見石天冬已經換上護具和輪滑鞋。石天冬一看見明玉,就笑道:「你看我。」說完「刷」地滑了出去,一個轉身,竟然並腳跳上彩磚人行道而沒摔跤,依然穩穩地前行,而且還穩穩地跳下來,站到明玉面前。「你看,很簡單,兩天就行了,並不一定非要從小孩子開始就學,只要掌握好平衡就行。我扶著你,保證不讓你摔跤。」 「我行嗎?我體育一向不好,四肢協調不靈。」明玉也羡慕小蒙穿上輪滑鞋後閃跳騰挪的靈活勁兒,但想到自己在弗拉明戈舞班裡最差勁的肢體協調能力,又有些懷疑自己行不行,別一把老骨頭給「哢嚓」了。 「你試試,我給你系上鞋子,你自己戴上護腕護膝,還有手套。」石天冬竟然就站在輪滑鞋上幫忙,「非常好玩,比小時候學騎自行車還好玩,人好像是甩掉一種束縛。我們冬天學會,正好春天滑出去春遊。」 明玉笑著連連後退。她可以在弗拉明戈舞班上不要臉地跳得張牙舞爪、橫衝直撞,可沒好意思在石天冬面前摔得四腳朝天。她都懷疑石天冬是巴不得她摔跤,製造身體接觸機會,他不是一直在找兩人關係的突破口嗎?她原先一直笑眯眯地旁觀石天冬一步一步打陣地戰似的接近她,覺得特別好玩,可是穿上輪滑鞋,她還能旁觀嗎?可她又想玩,她想玩很多她小時候從沒玩過的東西,包括前幾天與石天冬還有小蒙一起去海邊釣魚摸蝦,還在海邊現燒魚湯喝,無比鮮美。不僅她迷戀,小蒙都喜歡,都要石天冬再找機會安排,石天冬安排出來的事總是有趣。 「可是你自己都才站穩,怎麼扶我,別兩個人一起摔跤。要不你再練幾天,練穩了再……」 「去,我已經很穩。」石天冬為了說服明玉,又耍幾個花招給明玉看,「你看,我轉彎的角度很小吧,這就是水準。我再轉一次給……」石天冬托大了,這回速度太快,角度太小,人站不住,甩出去猛撲到道邊一輛車上,那車立馬哇啦哇啦警報大作。明玉大笑,忙扶起石天冬一起跑開。 石天冬挺不好意思,笑道:「嘿,我沒走穩就想跑了。你也試試吧,沒准你比我還學得快,沒准明春我只能坐車上開車,你穿著輪滑跑我車前呢。你不是說你膽子最大嗎?」 「別激我。我們換個地方,這兒都是車子,撞了太煩。誰怕誰啊。你上車,我們去體育館。」石天冬的摔跤反而摔岀明玉的嘗試心,摔就摔吧,不摔什麼都學不會。 石天冬開車,他喜歡開明玉的車子。明玉就坐在旁邊套護膝護腕鞋子,穿戴完了看看,怎麼都不像。她試想著某春暖花開的郊區,一根竹竿踏輪滑穿越青山綠水,那該是多滑稽的場面。不過……明玉承認自己悶騷,就像當初放棄溫和沉靜的瑜伽硬是選了弗拉明戈舞一樣,她內心嚮往狂放的生活。風一樣地滑翔,頭髮隨著春風飛揚,那是多大的誘惑。 明玉微微側身斜睨著石天冬,這傢伙釋放了她。在所有人都覺得蘇明玉應該符合她的身份,應該表現端莊高雅,性格堅強獨立的時候,石天冬卻來告訴她,你個小可憐,什麼好玩的都沒玩過,多可惜。比如,看電影有什麼好玩的?但看電影前抱一堆珍珠奶茶奶油爆米花與賣花女周旋,看電影后餓著肚子滿世界地找據說最正宗的一攤新疆羊肉串才是好玩。石天冬帶給她一雙發現「好玩」的眼睛,而且是,沒有「好玩」製造「好玩」。明玉越來越樂在其中,感覺自己以前活得真像苦行僧。今晚,明知石天冬教她輪滑有陰謀,她還是毅然將計就計,至於將計就計後誰擒拿下誰,再說。 體育館外空地上,北風那個吹,樹葉那個飄,明玉扶著車門踩著風火輪才剛雙腳落地,便一下鑽進車門底下平沙落雁屁股向下式。等石天冬下車套上鞋子過來,明玉已經連摔三跤,摔離車子好幾米,周圍已沒有可以攀抓的,她沒法起身。石天冬最後扶起她,她「哎喲哎喲」地連呼好玩。她幾乎沒法直立,站起來就重心不穩,然後非常無助地眼看著自己摔倒地上。 石天冬沒想到明玉平衡能力那麼差,不得不脫下輪滑鞋,也來不及回去車邊穿上普通鞋,赤腳從背後托著明玉的兩條胳膊推著向前走,一直走到大鐵門邊。大鐵門上有一條橫檔,明玉才能脫離石天冬扶著橫檔站住,但兩條手臂累得不亞於玩吊環。 石天冬又穿了輪滑鞋過來,看著明玉大笑:「沒見過你這麼狼狽。要不要扶你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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