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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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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剛交朱麗這個女朋友的時候,媽媽給他的警告,媽媽說,朱麗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吃不得苦,做妻子麻煩,得一輩子供著她。當時他堅持要朱麗,媽媽也沒話說。但在這個他欠了一屁股債的時候,他的腦袋裡不知不覺就冒出好幾年前媽媽說的這些話。媽媽一向料事如神,如果真如媽媽所說,朱麗難道會離開他? 但能不說嗎?朱麗現在記帳,以後每個月要還錢給周經理,她能不知道?他的努力工作還無法換得太快的回報,一個月工資裡被扣一萬,以他目前的收入,他將沒法交錢給家裡,朱麗遲早得知道。可是,他能不還錢嗎?那可是白紙黑字的借條。 想著想著,明成的頭皮滋滋地疼。怎麼辦才好?長痛不如短痛,還是一直瞞到底,抵死不承認,以後拆東牆補西牆?可是,他瞞得住嗎? 想到朱麗肯定會有的反應,明成心情非常低落,非常怕起床面對朱麗,他賴在床上更不想起來。想到即便是他沒事的時候,周圍已經有那麼多人對美麗的朱麗虎視眈眈,朱麗不屑才沒出事,如今,朱麗看不起他,朱麗還會堅持嗎?明成非常擔心。 只是,他已經記不起昨晚是怎麼回來的,有沒有與朱麗說胡話將這事說起。如果已經跟朱麗說了,那倒真是好事了,起碼,朱麗現在外面,有聲音傳入,說明她沒離開。 一會兒,有電話聲音響起,但才響一下,就被外面的朱麗接了,然後是低不可聞的說話聲音。明成很是擔心這個電話的內容,很想抓起床頭的電話聽聽電話裡在說什麼,是不是與投資被騙相關的事。但他沒有行動,他渾身無力,懶得動彈,整個人好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前幾天剛充填起來的氣全給泄了。 但很快聽見有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音接近臥室,他忙轉身閉眼繼續睡去。只聽門輕輕打開,朱麗在身後輕呼:「明成,你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該起來了。你大哥打電話來問你要不要去你爸新家吃中飯。」 明成沒有吱聲,不敢吱聲,他怕面對朱麗。但只聽得耳邊「嘀」的一聲,空調被朱麗關了。而且朱麗還進來,將窗簾拉開,漏進一室陽光,晃得明成眼睛難受。朱麗還將窗戶打開了,室內立刻熱了起來,沒法再躺下去。 明成只能嘀嘀咕咕起床,但沒看朱麗,揉著眼睛當作還迷糊著,走進主衛,一進去,就被一股臭氣熏出來。「怎麼這麼臭?樓上漏水?」 「你自己昨晚嘴巴沒關住,漏了,你全忘了?你用客衛吧。昨天把你這個臭人收拾乾淨又扔掉一塊毛巾。」 又?明成一轉念就想到前面什麼時候扔過毛巾,那是他放出來那天,洗澡的毛巾和衣服全給扔了。岳母大人說晦氣。明成非常敏感地想,原來朱麗一直記著這事兒。明成臉上強笑,心裡不悅,而且,更加垂頭喪氣。 朱麗看著有異,但也說不出哪兒岀問題,見明成進去客衛後將門關得緊緊,她還是站外面忍不住問:「明成,怎麼了?昨天周經理叫你去究竟岀了什麼大事?你從來沒喝那麼醉過。」 待在衛生間裡,不用面對朱麗說話,明成覺得安全。他遲疑片刻,勉強打起精神問:「我昨晚回來是不是胡話連篇?呵呵,你昨天被我臭死了吧。」 朱麗在外面道:「你要是胡話連篇倒好了,我起碼還能聽到幾句酒後真言。可只見你嘴裡吐垃圾,不見你嘴裡吐真言。」 明成不知道該不該慶倖,他更希望昨晚吐了真言,現在面對已經發飆完了卻沒離開的朱麗。但他想到自己現在關在客衛裡,沒有面對著朱麗,這不也正是吐真言的好時間?這事兒瞞不住朱麗,以後還得指望朱麗幫他一起還周經理的錢呢。他在裡面悶了好一會兒,悶得外面的朱麗快不耐煩的時候,才乾咳一聲,道:「朱麗,昨天……沈廠長卷了我們的投資款跑了。」僅此,再多,明成已經無力說。 然後,明成豎著耳朵也沒聽到外面有任何聲響。他很想推門出去看,可是不敢。他怕看到最憤怒時候的朱麗,這個時候,能避開一時是一時。 但明成沒等多久,就聽外面朱麗用壓抑著憤怒的聲音道:「二十六萬,一輛汽車加十三萬借款,我早跟你說不行,你偏偏不信。」明成不答,外面朱麗頓了一頓,見明成沒聲音,又道:「你不是急於拿這投資證明什麼嗎?好,這答案來得真快。蘇明成你怎麼說。」 明成聽了這話,腦子裡嗡嗡一片,更是無地自容。原來朱麗早就知道他急於投資的目的,她一直冷眼在邊上等著看結果呢,而他就是不爭氣,這麼快就給朱麗一個「完美徹底」的結果。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無能。明成簡直灰心到了極點,仿佛朱麗就站在他面前,將他這個人看了個透,滿臉都是蔑視。是,他運氣背,朱麗有理由看不起他。 後面,明成好像聽到朱麗在問什麼,好像是在問周經理他們怎麼樣,報警了沒有等等。但是明成已經懶得回答,朱麗這麼聰明的人,還能不知道昨天的現場?他也煩著呢,他難道不心疼這筆錢?可朱麗也不用拿這點錢就看扁了他吧,又沒多少,最多兩年也就賺回來了,急什麼急。可是,這話他也懶得說,他只是機械地洗臉刷牙,完了抱頭坐在馬桶上,不出去,也不出聲。 明成等著朱麗最暴烈的發作,只是隔著一道門,希望這道門幫他抵擋一些朱麗的怒火。 明成等,可等了很久也不見預料中的急風暴雨出現。直到,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有電話進來,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明成想到,難道朱麗氣得跑回娘家去了?那倒也是應該。他又候了會兒,終於忍不住衛生間的狹小悶氣,走出來,沒見朱麗。他心中慌亂,也有點慶倖不用直接面對朱麗,小心地到臥室看看,也沒人。這才喘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發呆。 他看到,茶几上已經放了一份他的早餐,分別是優酪乳,已經塗了果醬的麵包,還有果汁。可是他沒有胃口,他連動一動的興趣都沒有。前不久他中暑挽回了朱麗,而這回呢?朱麗走了還會回來嗎?他憑什麼去請朱麗回來?他現在一點底氣都沒有。 他心中唯一存著的一絲僥倖是,沈廠長能被抓住,他的錢多少能要點回來,起碼,能要回十三萬的債。 明成這時候非常想念媽媽。如果媽媽在,媽媽肯定會給他最好的指點。可是,媽媽走得那麼突然,媽媽的去世,帶走了他所有的運氣,他覺得自己現在像個無助的孤兒,那個有名的霧都孤兒,他需要媽媽。媽媽即使什麼都不說,只要看著他就好。媽媽…… 明成打起最後一點力氣,抽了一枝花瓶裡顏色最紅的康乃馨,即使現在最心煩意亂最意氣消沉,他還是知道,康乃馨是送給母親的花。但出門,又忽然想到,朱麗以前除非是搭搭顏色才買一枝兩枝康乃馨,她一向對沒有靈氣的康乃馨多有腹誹,怎麼現在花瓶裡插康乃馨了?明成稍微腦筋一轉,便明白,還不是因為萬惡的金錢。夏天的康乃馨又大又便宜,而且開的時間長。 雖然又要搭又熱又危險的中巴車,但明成默默承受。他必須去看看媽媽。 進墓園的這段路徑,明成閉著眼睛都能走。今天不是什麼日子,墓區幾乎無人,明成走過去,時時驚起幾隻斑斕飛鳥。明成有一腔子的話,但是真看到母親的墓碑,卻反而什麼話都沒了。將那朵花斜斜放在碑前,鞠躬再鞠躬,然後便是沉默。坐在那塊未來將給爸用的石碑前,看著碑上的空白,明成淡淡地想到,爸現在都巴不得不看到一絲一毫與媽有關的舊物,以後還怎麼躺到一口墓穴。但這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明成便不再想它。 明成又燃起一支煙,但這回是吸得少,發呆的時間多,發呆的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甚至不敢在媽媽墓前想投資款被席捲的事,怕媽媽感知到,在地下為他傷心。煙頭燒到手指,才恍然驚醒,走開去將煙頭扔進垃圾桶。回來,再對墓碑鞠躬。 「媽媽,我們都挺好,過得很不錯,您別掛念。」明成這一躬拖了好久,兩手支在腿上,支得手指發白。好容易,才抬起頭來,長喘一口氣,「媽,我很想你。」說完,明成便抿住了唇,不再開口,怕開口,會發出一聲長歎,甚至管不住嘴說出什麼,擾了媽媽清靜。 但胸中的一口濁氣卻翻來滾去,迫著他不得不張口。他只有轉身走了,走出老遠,才張開嘴,吊起脖子,唱京戲似的長呼岀一聲「啊……」,空曠的墓地只有回聲應和,遠遠近近的鳥兒都驚得四散飛了開去。正午的陽光落在孤獨行走的明成臉上,這張臉,已經沒了過去的嬰兒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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