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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趁明成熟睡,朱麗偷偷查看明成身上的傷痕。明成本來皮膚就白,越發顯得傷痕觸目驚心。朱麗一邊心疼,一邊生氣,可都氣不到別人頭上,只有氣明成。唉,真是個長不大的人,都三十出頭了,做事情還不動動腦子。

  朱麗找來創可貼,那些破皮的地方都給消毒一遍貼上創可貼,天熱了,傷口別發炎了才好。那些破口大的地方,朱麗不得不用酒精消毒,想著那灼痛,她自己頭皮都會發麻,可明成居然只是哼哼兩聲,沒有睜眼。都不知道他在裡面是怎樣的辛苦,現在才會睡得這麼死。可是,表面的創口可以清理可以癒合,而明成心裡的傷呢?朱麗很無奈地想,蘇家這一家人,以後可怎麼碰面啊。以前文攻現在武衛,估計是不準備以後相見了。

  朱麗無精打采了一天,晚飯後,疲倦如可樂裡面的氣泡,關不住地接二連三地冒,她也累了,這幾天她也沒好好睡個安穩覺,整個人處於繃緊狀態,現在?現在神經疲軟如舊毛線,鬆鬆垮垮。明成依然睡得香甜,連翻身都不曾。朱麗站在床邊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也躺到床上。

  醒來時候也不知道是幾點,看到床的另一邊空空如也,朱麗心中一驚,禁不住跳起來,沖岀臥室。人還沒全醒,差點撞到臥室門框。卻見客廳才透入清淡的晨曦,陽臺落地大窗前明成席地而坐,蔫頭耷腦,整一幅沮喪透頂的剪影。朱麗站門口有多久,明成靜止就有多久,兩個人各想心事,久久無語。

  好久,朱麗才拿手指輕輕叩了三下門,打破兩人之間凝滯的寂靜,明成卻是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看向走來坐到他對面的朱麗。往常,兩人只要坐在一起,肯定也是膩在一起,旁人在場也不管。但今天,誰都沒有拉近距離或者伸出一隻手的打算,兩個人只是靜靜地面對面地坐著。

  明成沒勇氣說話。他是從活生生的噩夢中驚醒的,醒了就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閉上眼睛,全是在裡面不堪遭遇的重播,他很不願再想起。輾轉幾下,又怕吵醒朱麗,乾脆起床,坐到窗邊,無聊地看下麵社區昏黃的路燈。為了不去回想,他強迫自己一遍一遍地數著路燈,一遍一遍地數著看得見的窗戶,敏銳地捕捉著哪家視窗亮燈,亮了幾分鐘便熄滅,然後強迫自己去猜想亮燈的會是臥室還是衛生間,那一家為什麼亮燈。但時間不容易打發,揮不去的噩夢還是會頑強地跳出來提醒他裡面的一切,他心煩意亂之極。

  如今,面對朱麗一雙清澈微怨的大眼睛,他很心虛,他恨不得鑽地洞遁去,到某個人跡不至的地方大口呼吸。但他不是土行孫,他不得不面對著朱麗,不得不掙扎著道:「你再回去睡一會兒,等下還得上班呢。」

  朱麗搖搖頭,「大老闆放我一個月的假。你受苦了,今天還是別去上班了,我已經給你請出三天假來。」

  明成很隱蔽地咬住嘴唇裡面的一塊肉,直到痛徹心扉了,才放開,淡淡地道:「我沒怎麼受苦,只是裡面伙食不好又很煩,地方小人又多,我吃睡都很不好。今天睡夠了,我等下上班去。幾個單子都堆在桌上呢,否則周經理會要我的命。」

  朱麗看著明成,似信非信,如果沒受苦,手上腳上的傷痕從何而來?明成瞞她。但朱麗不敢揭穿,小心翼翼地幫明成圓謊:「那就好,否則我真擔心,爸媽也擔心。前天一早,我托了一個做律師的高中同學幫你說話,前天晚上時候明玉給我短信說她請人幫你說話了。今天就別去上班了吧,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去了再拼命做。」

  明成見朱麗信了他的話,稍微放心。略一回想,還真是前天晚上停止對他的虐待的,後來只有偶爾的拳打腳踢,呼來喝去,沒處睡覺。原來是明玉幫他說了話。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最後放他出來的還是明玉。這個魔鬼一樣的女人,都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他又是想了好久,才回道:「回頭,你幫我謝謝你爸你媽,我讓他們操心了。嗯,明玉為什麼幫我?因為你們去求她嗎?何必呢。」

  朱麗不知道說什麼好,既然明成不肯說,她當然無法說出她當時真正的擔心,只得道:「明玉被你打得住院了。大家總歸是一家人,我和媽過去看望她。其實我們去之前她已經讓她的朋友為你說話了。明成,我們得找個時間去探望明玉,她這次夠對得起你。」朱麗也有意不說她和她媽怎麼地整個住院大樓地找明玉,免得更增明成負疚。

  「住院了?!」明成有點不信,「我沒用太大力,她這是裝的。她想陷害我,關我幾天。我已經被關了,大家互相扯平,我不欠她,不去看她。」明成已經記起放他出來時候,明玉對他展示的字條,明玉對他在裡面遭遇的一切清清楚楚,他哪能見她?而且,明玉豈是個安了好心的,否則她何必調查他在裡面的遭遇。

  朱麗聞言,只會看著明成怔怔地歎氣,兩個人,彼此傷害太深,靠她微薄之力怎可能拉攏。何況,他們本來就不和。歎息良久,朱麗才道:「不是裝的,大嫂看見,我和我媽也看見。」

  明成「噢」了一聲,不置可否,也不問究竟傷得怎樣。憑他在裡面遭的罪,他怎麼揍明玉都不為過。他現在就有再揍的心思,但他不得不瞻前顧後,因為即使打死明玉,他死刑前也得關裡面幾天啊。他寧可當即被一顆槍子兒穿了,也不願再待裡面一天。而且,而且明玉手頭還捏著他的證據,除非打死明玉,否則,不是給自己找沒臉嗎?明玉現在是他身邊的不定時炸彈,他只有避得遠遠的,遠遠地詛咒她。「我等下去上班,得洗心革面好好做人了,否則對不起你和你爸媽。」

  朱麗想到自己也恨不得能改變大老闆的決定回去上班,估計明成也是與她一樣的心思,想借上班忙碌地工作來逃避一切。她理解。「好吧,天也亮了,我去下麵買些點心來,你刮刮鬍子洗洗臉,等著吃早餐。」

  明成點點頭,沒有應聲。朱麗等了會兒,沒見動靜,便起身進去換衣服,準備出去買早餐。蘇大強這時候起床出來,看到兒子兒媳居然都在客廳,大驚,兩人從來沒起這麼早過。但他以不變應萬變,微笑一下,進去客衛洗臉。明成與朱麗齊齊地注視著他,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兩人各懷心事。

  明成上班簡直可稱是落荒而逃。朱麗對他太好了,好得客氣,讓他心生恐懼,疑神疑鬼。他不知道朱麗有沒有從她的律師同學那裡打聽到什麼,也不知道朱家三口是不是在他出獄時候看出些什麼端倪。朱麗或者不知,但她父母人老成精,哪是容易哄騙的。否則,為什麼朱麗對他好得異常?明成都覺得自己快成了《狂人日記》裡的狂人,連趙家的狗何以看他兩眼的事兒也要在心中探究一番。他也想不想的,但他不得不想啊,他怕。

  可是朱麗又溫柔地送他下樓梯,朱麗說是拎垃圾下去順路。明成想,這以前都是鐘點工的事,怎麼朱麗現在反常地勤快了?走到樓下明成習慣性地想掏鑰匙,才摸進褲袋,朱麗看見了道:「你的車子不是放在朋友那兒寄售嗎?不知道賣了沒有。」

  說到賣車子的事,雖然才相隔不到三整天,可明成真覺得恍若隔世。他愣了一下,正想說什麼,忽然身後傳來聲音叫他名字。他回頭,見是一個穿著簡單乾淨白色T恤的高大黑臉男子沖他走來,臉色甚是不善。看到這副結實身板,明成先自一寒,心中冒出曾經打落到他身上那些拳頭的主人,腦袋一片空白。但朱麗在側,他只有硬著頭皮問一句:「你是哪位?」

  「我叫石天冬,這兒等了你一早上。」石天冬說話時候,已經欺近明成身邊,一把抓住明成的手腕,三下兩下,眼花繚亂間將明成背身壓到就近一輛車頂,那輛車受驚,警報立即哇哇大叫。警報聲中,石天冬俯身對明成道:「記著,你絕對不是我對手。這回蘇小姐不讓我動手,我放過你。以後再敢對蘇小姐動手,我要你好看。」說完手一推,將明成推了個趔趄,便掠一眼驚住的朱麗走了。前後不到一分鐘,朱麗都沒反應過來。

  石天冬昨晚送明玉回城後,住回自己的單身公寓,本來是想上門找明成的,但礙於上次送粥來時看到明玉的父親住這扇門裡,他怕貿然上門尋事嚇著老先生,只好早早張起了網等在樓下,等明成下樓。其實在樓下找明成生事他也不敢多耗時間,怕蘇父發現了下樓,依然還是受驚嚇。嚇到蘇父,那可就對不起明玉了。他只有速戰速決,展示一下實力,小小消自己心頭一口惡氣,又警告明成別以為明玉身後沒幫手,作罷。

  朱麗反應過來,忙跑到明成身邊,兩人依偎著默默看石天冬走遠,消失。朱麗不認為石天冬是明玉派來,說明玉既然放出明成就不會多此一舉,可明成不信。蘇明玉都能下黑手把他送進坐牢,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她的黑暗心機朱麗怎麼能懂?但明成不願反駁眼下他唯一的親人唯一的支柱朱麗,他只是再次以此為奇恥大辱之一,暗中在傷痕累累的心上再結一道記事的繩結。他想到,蘇明玉能有什麼能耐,不就是仗著幾個臭錢在他面前橫行嗎?那麼走著瞧,他也會掙錢。他不會再莽撞地自投羅網,他會改變策略。他心中咬牙切齒,但嘴上什麼都沒怨,仿佛沒事人一般。朱麗驚訝地看看明成,難得他如此詛咒發誓地說要好好工作,不像以前都是自詡天資過人,得過且過照樣滋潤瀟灑。想到他是遭遇巨大創痛後才改變的決定,朱麗反而心下不忍,不知道此時的明成心頭如何地憋著一股子勁氣,她反而希望此時的明成能夠沒心沒肺地發作幾天,把心頭怨氣憤懣全都發散出來了,以後再汲取教訓輕裝上陣。現在這樣壓抑著自己,帶著深度灰暗的記憶一百八十度轉彎,明成往後的心路將何其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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