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都挺好 | 上頁 下頁


  吳非真想張嘴罵不要臉的公公,但是,今天她清醒得很,不會那麼管不住嘴,她閉著嘴胸口一起一伏了好久,才道:「明哲,這事你做差了。你爸不清楚,你怎麼也跟著不清楚。你爸有耳水失衡的毛病,還是從我們這兒回去後落下的,你還內疚很久呢。你媽是護士長,她最清楚,早已說過你爸不能乘飛機,尤其是長途飛機。這事還是慎重為好,你媽剛去,你們再不能對你爸掉以輕心了,老年人脆弱得很。最起碼,你爸來之前,得做徹底身體檢查,看這病好扎實了沒有。然後,你爸上回耳水失衡發作是因為乘長途飛機回去鬧的,這回過來,怎麼也得有專人陪著,一路盯著,不能讓他一個人說來就來。我們得為他身體負責。」

  明哲聽著心裡很是尷尬,但他還是實說:「非非,從這幾天我爸回避我這個問題時候的態度,我懷疑他們以前說我爸有什麼耳朵問題,這其中有假。這事說起來挺對不起你媽。」

  吳非聽著心中溫暖,明哲沒有向她回避他父母的過錯。但是這事可以既往不咎,老爺子來了怎麼辦才是問題關鍵中的關鍵。她只能咬緊牙關抓住這個問題不放。「明哲,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你爸有點老頑童脾氣。他喜歡來美國,或者會隱瞞病情都難說,畢竟他對疾病的後果認識不會太清楚。你還是小心一點,我們擔責任事小,你爸身體要緊。還是查查吧,否則這要是真有什麼,我們知錯犯錯,罪加一等,別被你弟妹怪一輩子,我們也得內疚死。」

  明哲有點無言以對,其實他從父親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當初的所謂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媽逃避來美伺候月子的謊言,但是這話怎麼對吳非說?吳非媽當初千辛萬苦才辦下的內退,經濟上損失很重,但她們母女什麼都沒說,吳非後來也沒提出什麼補償她媽之類的話,人家是母女親情,明哲他自己心裡清楚。而今他們孩子生好了,父親卻推翻前言又要來美國了。父親厚著臉皮賴得掉,他可心裡明白,換他咽得下這口氣?怨不得吳非口口聲聲拿大道理回絕。可是,他又怎麼放心得下父親待在明成那裡?他只有歎息:「我爸他們是自作自受。」心裡卻知,父親可以一陣嬉笑過去,為難的是他這個兒子,他現在被孝心與責任心迫成了一隻風箱裡的老鼠。

  吳非也知道,明哲這人傳統,重面子重感情,讓他說出不讓他父親過來的話,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可她總得表明自己的態度吧。不,她還有進一步的態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對未來生活的態度。「明哲,我前天跟我們老闆提了把寶寶的保險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來……未來……的話,寶寶只有送回國內給媽去養了。唉。」

  明哲愣住,為了經濟問題,不得不把寶寶送回國內養?那麼小孩子與父母生離死別,他如何忍心?吳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當初就是捨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養,不讓她母親帶回去的,可他卻要把父親扛過來替換寶寶。這筆賬又該怎麼算?可是,答應父親那邊的話已是潑水難收,難道他現在打電話給明成,說讓爸暫緩來美?而且,老父那一頭顫抖的花白的頭髮呵……

  明哲悶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員未必會輪到我頭上,這不還沒公佈呢。」

  吳非歎氣:「今時不比以往,IT人才已經不是香餑餑。你看我們醫院,早我幾年進門的人,一來就拿六萬年薪,還合同約定年年漲工資,到我找工作時候,才四萬多年薪,合同也沒那麼優惠,還多少人搶著要。如今的老闆都是一副腔調,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隊等著呢。這種時候,得夾著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吳非說的是他不管眼下職業危機還趕著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經做了,而且,沖明成和明玉的對立,他能不回去嗎?只有現在彌補了。而且,回去後看到,明成不足託付,明玉不能託付,他作為長子,將父親的下半輩子挑到他肩上,那是義不容辭也無可奈何的事,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現在不得不考慮到,憑父親的退休工資,足以在家裡過得豐衣足食,但是如果來美國……不,他得先確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問吳非要了手機,給一個華裔同事電話,那人與他在同一樓層,同一部門。但是手機接通,那邊一直沒人接。明哲只有掛斷電話,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們這些人,都是隨時開著手機,也恨不得開著電腦等待公司召喚的。開機而無人接,後面說明的可能性太多。

  緊張,和未知,讓明哲緊緊捏著吳非的手機,像表忠心一樣地貼在胸口。吳非瞥他一眼,沒吱聲,但心裡也是突突地跳,雖然已經做好最壞打算,但最壞結果步步逼近的時候,誰都無法做到坦然接受。她這時候不知道怎麼安慰明哲,她自己心裡也一團亂,考慮到未來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種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連方向盤都有點扶不穩。她很想在路邊停下車好好緩解心跳,但是沒辦法,寶寶等著去接。這人啊,怎麼有那麼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車子在沉默中飛馳出去很遠,忽然一聲手機鈴聲傳入。原來是剛才沒接電話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元同事帶來的消息雖把明哲心中擔憂多日的陰霾一把抓走,換來的不是和風麗日,卻是陰風陣陣的黑洞。原來,就在昨天,公司宣佈把整個研發部門裁了,以後,技術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費用低廉地區設立新的研發機構代替。

  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所有僥倖的念頭都湮滅,現實的無情就在於,它能壞到比你設想的更壞,永無止境。

  看著丈夫握著手機的手頹然垂下,吳非不用問都能知道結果。她將車開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寶寶,但是寶寶即使坐在後面也能體會到車廂裡彌漫著的陰鬱低沉,她一上來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麼哄都不肯止聲。吳非終於也忍不住,將車拐到一邊停下,趴在方向盤上流淚。

  明哲也終於無力再開腔誘哄寶寶,他何嘗不累。母親猝死,工作喪失,生活無著,把他一個做男人的底氣徹底抽空,現在他心中只有滿滿的無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寶寶哭聲仿佛很是遙遠,明哲置若罔聞地將臉耷拉向另一邊,對著黑洞洞的窗外,兩眼也滿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為明哲失去工作,吳非獲得老闆的極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關孩子的話題時候,很容易心靈相通。寶寶的保險以最快速度轉移到吳非名下,沒有平日裡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吳非並不以為喜,明哲最近一直沒有表態說拒絕父親來美,如果他父親過來,即使寶寶有了完善的保險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資養不活四口,寶寶只有送到她父母家裡。吳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電話拒絕,但是面對失業後焦頭爛額的明哲,她只會歎息。

  明哲也是無奈地歎息,他覺得這些都是他無能造成。這兩天,他幾乎是憋著一口氣,機械似的回公司辦理手續,同時上網遍找招聘廣告,開始拉網般散發簡歷。總算,有失業救濟,有公司的補償,生活並無太大變化。但是,在心裡,明哲已經將此視為極大打擊了。他一路順風順水,當年還寧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華,以示自己能力。而後畢業工作,那時也是單位捧著合同找上門來,主動邀請他加入。他以前從沒想過會有失業的一天,即使公司整體裁員並不是他的錯,他還是無法從裁員的打擊中自拔出來。

  有時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敗,可這個時候吳非卻對他那麼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攬了家務,變著法子做出美味佳餚打開他無力的胃口。當他獨坐煩悶的時候,吳非會走到他身邊,將他的頭抱進懷裡,輕輕撫摸他的鬢角耳朵,讓他的心得以平靜。他覺得他有愧于吳非對他的好。

  但是明哲終究不肯把自己在美國這邊的變故打電話回去告訴弟妹兩個,更別說請他們幫忙,暫時收養父親一段時間,等他找到工作後再送父親過來。明哲從小到大都是弟妹學習的榜樣,無論是成績還是操守。在學校裡,因為他成績好,人又聽話,小學開始,手臂上一向是掛三條杠。在家裡,因為母親忙,父親沒用,他很早就挑起家務的擔子,幫著母親照料弟妹。弟妹們出格時,母親都沒其他的話,只要指使一句「看你們大哥怎麼做」,弟妹們心中就有了明確的方向。所以長年累月下來,明哲都是端正著自己的身姿以備隨時給弟妹們效仿,心中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當成弟妹們的權威,輩分上似乎是比明成明玉大了半輩,他覺得這是他的責任與義務。

  現在,他能放得下身段向弟妹求助,用自己的失敗現實求得他們施以援手嗎?他做不到。尤其是在他這會兒自信心極端動搖的時候,他只求天高皇帝遠,這種事永遠也不要給功成名就的明玉和生活舒適安逸的明成知道。他也告誡吳非,此事千萬別跟弟妹去說,也別跟她父母去說,免得讓大洋彼岸的老人操心。他逼迫自己,必須儘快找到工作。

  幸好,他的學歷,他的經歷,他的能力,讓他很快就在發出簡歷後收到面試信函。

  明哲走後,蘇大強已經在明成家住了三天。整個人都跟行屍走肉似的,仿佛老伴兒的死,抽去了他的精魂。沒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耷拉著一個腦袋,呆呆地對著電視坐著。兩隻眼睛似是看著電視,又似是閉目假寐,只間或長長歎岀一聲氣,提醒大家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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