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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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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哲終於從昏昏沉沉中抓到一絲清新,連忙道:「是,九年了,快整整九年了。明玉,你長得我都快認不出了。明成呢?還沒回來嗎?你能不能帶我去醫院先看看媽?」明哲對於明玉的印象,還停留在她上大學前的黃毛丫頭上,此時驀然看見一個俊秀嫵媚兼具的大姑娘,一時非常不能適應,他也自覺將兩人之間的距離保持在一米。 但明哲從一團紛亂中抓岀的幾句話,傳在明玉耳朵裡,卻聽出明哲自己可能都沒想到的一層意思,明玉清楚,大哥心中有責怪她與明成的意思。那可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了,沒出現在媽病床前,大家都有理由,誰都不是故意不到。 但明玉並沒將此放在心上,只是不緊不慢地道:「明成帶著爸去郊區看墓穴了。爸不知在學校圖書館看了哪本風水專著,諸多要求,估計會用去比較多時間。媽已經移到殯儀館候場,我們輪到明天的場子。你放心,該做的我們一件不落全做了。」 明哲點頭,拉著行李跟明玉出去,一邊又追著問:「媽究竟是怎麼回事?爸現在好嗎?身體挺得住嗎?」 明玉簡單扼要地道:「我們通過詢問媽的麻友和醫生,基本上確定,媽是興奮過度,導致大面積心肌梗死。爸眼下見誰都哭,不過身體挺好,但我暫時沒收他的自行車。決定先去殯儀館嗎?」 明哲說了聲「好」。明玉便依然用她不緊不慢,有條不紊,但仿佛有支配力的聲音道:「那麼,我們先去簡單吃點中飯,然後去殯儀館,回來安頓你。大哥準備住哪裡?賓館?明成家?還是我家?爸現在住明成家客房,他不肯回家獨住。」 明哲看著正打開一輛白色奧迪A6後車蓋的很是陌生的妹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道:「我就住明成家,陪陪爸。」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中飯在飛機上吃了,你呢?」 「那就直接去看媽。」明玉沒說她吃沒吃中飯,因為正好一個電話進來找她。明哲看著明玉一邊走向車頭,一邊胸有成竹地說話,「嗯,嗯,西南地區這次的推廣活動遠沒見成效,你讓老倪先別急著總結回家,非讓他拿出一份見得了人的報告後才能回……嗯,不用……告訴老倪,如果還不見效果,讓他立刻調整推廣方案。你看一下他的方案需不需要調整,老倪不用直接找我……對,cc郵件給我,晚飯時候我給你答覆。」 明哲放下行李,坐入明玉為他打開的副駕車門,隨著明玉熟練而瀟灑地替他關上車門,他看著從車頭走過的明玉,心想著西南地區推廣?那是多大的工作範疇啊。明玉小小一個人做得了這些?他估計可能是他理解錯誤。他想等明玉坐上來問問,但沒想到明玉上了車比他先一步開口:「大哥把懷裡的包放後面吧,抱著不舒服。我給你調整一下位置,否則腿伸不開。」 聽著這麼體貼周到的話,明哲心中生出很強的親近感,終歸是自家人,即使多年不見,互相還是有發自天性的關懷。明哲一路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一種為人大哥的責任感與歸屬感油然而生。他開始當仁不讓地提問,而明玉則是規規矩矩地回答,氣氛儼然是十幾年前的大哥與小妹,大哥還是帶著那麼多的權威。 「媽住院時候你們都不在?」 「大哥,我不想回避問題,我與明成那時確實不在醫院。但我必須指出三點,第一,媽作為護士長,有一定醫學常識,平時身體不差,實事求是地講,子女沒有不間斷在身邊輪候的必要,我與明成時常出差在外與你定居國外一樣有其合理性。第二,爸方寸大亂,竟然不是叫救護車而是自己找人扛媽到路邊打出租,被拒載幾次後才打到車,這是延誤治療的原因之一。第三,爸竟然直到媽咽氣才通知我們,第一個還是通知你,理由是他必須在醫院陪著媽,沒法回家取通訊錄。以致我們比你還晚知媽去世的消息。明成其實只在鄰市,開車回來沒兩個小時的路程。但非常時期,沒必要責誰怪誰。我接到消息後昨天半夜才趕回,之前明成夫婦已經把所有手續辦完,把媽死因搞清楚,我今天所做是從麻友那裡再補充瞭解一下當時情況和與殯儀館討論明天所有過程。明成今早通知所有親朋好友,下午他陪爸去看墓穴。你看還有什麼需要安排?」 明玉看似說得輕描淡寫,但是一席話下來,明哲發現他竟然無法應聲。不錯,明玉沒有指責誰,看似就事論事,但是卻引發明哲對自己強烈的自責。剛剛還說明成明玉不在病床邊呢,那他那時在哪裡?他平時遠在國外,連平日裡孝敬關懷父母的機會都只有電話連線,他哪有資格指責已經做了那麼多事的明成明玉?明玉借著指向父親的一句「非常時期,沒必要責誰怪誰」,已經足夠點醒了他。原來,他一路怨天尤人的憤怒非常對不起弟妹。明哲也清楚領教了明玉不動聲色的厲害,相比剛上車時候領略的明玉的體貼關懷,明哲真不知道,換做是他的話,他能不能那麼有機地將剛與柔並濟在一起。明哲心中再無法將眼前的明玉認作十幾年前梳兩條掃帚辮的妹妹。 正當明哲有點不知所措,只聽身邊明玉關切地道:「大哥,一路勞累,你躺一下吧,這兒到殯儀館還有段距離。晚上還得商量點兒事情,不可能早睡。」 這話把明哲從窘境中拖了出來,明哲忙道:「睡不著,媽去得那麼急,人給震得發昏,心怎麼也靜不下來。」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才想到,雖然現在覺得明玉厲害,可心裡還是不由自主認她是親人,心裡話就這麼自然而然說出來了,並無太多防備。「明天儀式準備怎麼做?」 「這種儀式,他們殯儀館都有套路,你不用擔心。我已經與他們全部確認,不會有閃失。大哥現在還是做IT?大嫂呢?」 明哲終於找到熟悉的話題,自在下來,道:「我一直沒變。你大嫂去年畢業後進一家醫院做資料庫管理,工作比我輕鬆,福利也好,我說那裡是資本主義裡面的共產主義。明玉,看來你工作很好,國內開這種車的應該都是有點成就的人吧?明成呢?聽說國營外貿企業現在競爭不過私人的,他還在原單位嗎?」 「我不知道明成在哪裡工作,我沒問他,但應該還是在做外貿。朱麗在會計師事務所,最近一陣子應該是朱麗最忙的季節。我在私營企業工作,主管長江以南地區的業務。車子是公司配給我的,我自己買的話,不會買這麼好的。最近IT行業不景氣,大哥那裡應該沒問題吧?」 明哲沒想到妹妹一句話就黑虎掏心抓住他的痛處,不由得臉部抽了一下,避實就虛,「你大嫂吳非的工作一般不會有問題,而且可以做出綠卡。我有技術,再不景氣,也會有需要我的地方,沒關係。」 明玉聽著心中覺得有問題,但她當然不會問,眼前這個大哥太過陌生。她似是隨口說道:「我認識幾個人,以前也是在美國做軟體的,現在來回兩地跑。好像是在美國接了業務,拿到中國讓中國的程式師做,有兩個已經從遊擊隊變成有固定辦公場地,做得不差。我常說他們剝削中國廉價勞動力。大哥有沒有這種想法?那樣雖然累一些,但回國機會就多了。」 明哲心中一動,心說這倒是個機會,如果回去真丟了工作,可以考慮向這個方向發展。而且以後可以經常回國,就可以照顧逐漸年邁的父親了。「有這種事,有的是直接在國內找個代理。這是個好主意,我回美國後看看有沒有市場。」 明玉微微笑了一笑,沒再說話,大哥在美國的現狀已經一目了然。她的手機又響了。她的手機簡直是熱線,響了又響,仿佛地球少了她不會轉動。明哲看著她一邊通話,一邊在行人車輛很不守規矩的馬路上蜿蜒行駛,手心不覺捏了把汗,總有伸手過去扳一把方向盤的衝動。但明玉顯然是習慣這樣開車,一路下來,什麼事都沒有。終於,明玉想到了什麼,找一個地方停下,翻出明成的手機號碼,撥通了交給明哲,帶著歉意道:「大哥,都忘了告訴明成一下你已經到了。你自己跟他說吧。」 明玉心中一直腹誹明成眼見她無處存身,卻依然涎著臉攤著手問父母要錢,一直到直接或者間接地把她逼出家門。因為明成做這些事的時候已經成年,不存在無知的可能,所以她無法原諒明成。當然對明成的態度如對父母,法律上她承認有父母二哥,道義上她承擔相應責任與義務,但感情上欠奉。她是真的不知道明成在做些什麼,她偶爾有探究八卦的念頭,但心中很快冒出一個手將她的念頭拽回去,她是有意地不搭理明成。而今天接到大哥後忘記告訴明成,那倒不是她故意,而是她忽略明成習慣成自然,機場上壓根兒就沒想起這個人。 明哲倒沒覺得有異,只想到自己腦子鬧糊塗了,回家這麼久都沒與父親弟弟打招呼。明成接起電話稍微寒暄幾句,便將手機交給父親蘇大強。蘇大強一聽說是大兒子的電話,未語淚先流,叫一聲「明哲」,便泣不成聲,電話裡只有他抽鼻子的聲音。明哲眼前一下冒出白髮老爹煢煢獨立於淒雨冷風中的孤苦場景,忍了一天的淚又禁不住一滴滴灑上衣襟,陪著老父一起啜泣。一邊斷斷續續地安慰,「爸,我們陪著你,別難過,還有我們,當心身體,現在你的身體最要緊。否則媽在天上看著也不安心。爸,對不起,你受苦了。」哀慟與內疚都跟著眼淚流出,明哲語不成調,乾脆握著電話與蘇大強對哭。耳邊,同時傳來弟弟明成的哽咽聲。 明玉不時瞟明哲兩眼,但心中殊無悲傷感覺,無法加入他們哭泣的行列。他們與她,仿佛不是一個概念,她初中開始住宿在學校,家與父母對她而言,並無太特殊的象徵意義。她只是有點奇怪,今早去殯儀館洽談時候想順便看一下媽的遺容,沒想到驀然看見時候竟然悲從中來,坐一邊抹了好一會兒眼淚。她聳聳肩,想不明白,心中揣測,這或許是所謂的血肉連心吧,她拒絕承認感情,但她好歹是媽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眼淚既然決了堤,明哲這一路哭了又哭,他心中深深歉疚,他總在想,如果他沒出國的話,如果他出國後能多回來看看媽的話,媽一定會快活許多。而且他如果在國內,媽肯定會幫著帶寶寶,那她還哪來時間搓麻將,哪有機會興奮過度撒手西歸?如今只剩下一個老爸了,想到老爸無援的悲鳴,明哲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對爸很好很好,彌補心中對媽的歉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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