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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哲有點魂不守舍地打開擱在床頭的筆記型電腦,心中終究是對母親猝死的震驚與哀慟占了大多數,並沒太多考慮,卻還是有點內疚地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非非,我們公司在裁員。」

  「唔?」吳非愣住,裁員?她也是搞IT的,最近這個名詞聽得實在太多,但怎麼也沒想到終有一天也會輪到她的家。明哲這個時候說這話,吳非雖然腦袋還暈暈的沒全醒,可也聽出了點什麼。

  「是。」明哲心中千言萬語,但頭緒太多,竟反而說不出話來。筆記型電腦開啟又慢,明哲心中窩火,一拳砸在床上,跳起身來回踱了幾步,又返回床沿坐下。心中似乎有一團真氣在狼奔豕突,很想抓了明成明玉來揍。這倆東西,媽出事他們都去哪兒了?媽在醫院躺了十二個小時,他們竟然都沒露面,死了嗎?

  對於吳非來說,那個才見過兩面的婆婆去世,她心中除了為丈夫擔憂,為婆婆英年早逝惋惜外,並無太多想法,因此,她的腦袋空間很快便被明哲的工作問題佔領,這才是關係到生計問題的大事。她考慮了會兒,道:「明哲,你一來一去沒個五天打不了來回,你這不等於把位置拱手讓人嗎?家中積蓄不多,我的收入不夠開銷,你不能丟工作。」說話的時候,手上便停止了收拾,她甚至有把整理出來的衣服掛回去的想法。「這個節骨眼上,你回去,回來怎麼辦?還是我回去一趟吧。我好歹沒裁員的擔心。」

  明哲的手指神經質地滑著滑鼠,急切尋找機票資訊,聞言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必須回去,死的是我媽。我總得回去瞭解她究竟是怎麼死的,我不能在媽病床前陪著,一定要送她走完最後一程。可憐我媽去世時候都沒兒女在身邊,她養三個兒女有什麼用?」

  吳非聽明哲越說越激動,蓬亂的頭一振一振的,似是有找誰打架的感覺,吳非知道明哲這是在反駁她的講話,但事關明哲的工作存留,吳非不會退讓。「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媽去得那麼急,兒女們又不在身邊,換誰心裡都不好受。但你總還得活下去吧?對父母,在世時候孝敬才是最要緊的,去世後孩子們再做什麼,大多是形式,主要還是安慰自己的心。再說你家還有明成明玉,他們都在國內,很快就能回家操持。你現在回去你是盡孝了,但回來後怎麼辦,我們這個家該怎麼支撐。」

  明哲聽到一半時候已經霍地站了起來,嘶聲道:「可是我都沒對媽盡什麼孝心,以後我想孝敬都沒地方孝敬了。我只有回家看我媽最後一眼,陪她走完最後一程,我只剩這些可做。你別攔我,工作丟了可以再找,我媽火化了再看不見。我必須回去。還有我爸是個沒用的,我得回去對他有個安排。」

  吳非覺得自己有必要在明哲思維混亂的時候提醒他:「關鍵時刻,你們公司所有人都在表現,在找門路,你倒好,反其道而行之。等你回來,大局已定,過幾天裁員名單一公佈,你哭都沒門。我不攔你怎麼行?你現在心裡只想著安頓你家,你有沒有考慮我們的小家?凡事都有輕重緩急,你先給活人留下生路再說。」

  「別說了。」明哲大吼一聲,忍無可忍,一向明理低調的吳非今天這是怎麼了?一點道理都不講。

  吼聲撕裂寂靜的黑夜,讓櫥邊的吳非打了個趔趄,隔壁隱隱傳來女兒驚悸的哭喊聲。吳非愣了會兒,結婚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明哲沖她紅臉,她很想據理力爭。但隔壁女兒的哭叫更是聲聲催人,她只能閉上嘴,忍氣吞聲跑去隔壁。

  明哲垂手陰沉沉地盯著門口,那兒剛剛還有吳非的背影。他對著自己喃喃自語:「我一定要回去,否則誰能管媽的後事。明成貪玩,明玉冷漠,我不回去,老爹都會跟著媽去。」

  他自言自語著,一會兒想起來收拾吳非扔下的行李,一會兒又跳到電腦邊留意時刻表,抓了這頭丟那頭,天色漸漸發亮時,他才將所有的事情馬馬虎虎打點好,進去洗手間冷水沖了把臉。整個人,似乎很清醒,卻又似乎很混亂,腦子裡不斷有新的思路出現,但又不斷地在想到一半的時候拋下。這時如果有人揭開明哲的頭蓋骨瞧瞧,准保可以看見一團「亂麻」。

  明哲拎箱子下去,卻意外發現樓下餐廳已經燈火輝煌,有餐點在桌上冒著騰騰熱氣。他放下箱子過去,才碰了一下廚房的門,就聽吳非用做報告似的聲音淡淡地道:「我查了下,估計你肯定是趕九點的那班飛機。我已經加熱發動車子,想早點送你去機場,回來還可以按時送寶寶入託。你快點吃飯。」

  明哲冒了會兒傻氣才想明白,這會兒天冷,需要早幾分鐘將車子發動加熱起來,吳非雖然後來沒進屋來搭理他,可一早有條不紊地將他回家的事情做了安排。明哲一時說不出話來,默默坐到餐桌邊吃飯。可是食不下嚥,或許是因為沒心情,或許是喉頭因為哭過還在發澀,他只喝下一碗米粥。然後看著吳非面無表情地張羅著抱著依然熟睡的寶寶下來,抓起兩片麵包夾些東西,招呼他下車庫去。

  兩人在車上都沒有說話,吳非一手開車,一手捏著三明治吃,心中有氣,吃得沒滋沒味。明哲想說,可又不知道說什麼,話到嘴邊,卻忽然發現,忘了該說的是什麼,只有乾著急。總算想到點什麼,找出一瓶果汁打開,湊到吳非嘴邊。吳非喝了一口,便拿下巴將果汁頂開。天還不是很亮,路上車子還不是很多,吳非將速度開到最高限速,她不能分心,何況還睡眠不足呢。

  到了機場,吳非雙眼還像開車時候似的看著前面,淡淡地拿眼角捎著明哲,道:「我不下去送你,抱著寶寶出去不方便。你自己一路小心。」

  明哲忽然靈光閃現,伸手一把抱住吳非,像是寬慰自己也像是寬慰妻子,「沒關係,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面對明哲難得的在公眾場合的擁抱,吳非這時再有氣也消了一半,反而說得比明哲還肯定,「是是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天無絕人之路。什麼事都等你回來再說。」

  可是吳非回來路上不時回頭看看後面的寶寶,一路歎息,有什麼路啊,辛辛苦苦混到人家地盤上討生活,好不容易苦幹加巧幹,拿汗水換來與人家白人相同的職業地位,現在好了,關鍵時刻送一個缺口上門,不等於自掘墳墓嗎?那幫虎視眈眈的白人能放過這個機會?可憐寶寶的保險還掛在明哲那邊,明哲如果失了業,她得立刻將寶寶的保險轉到她名下,否則那大筆的醫藥費誰岀得起?可是,寶寶撫養需要那麼多的錢,年前還不捨得讓才一周歲多的寶寶去娘家養著,這會兒如果明哲真失了業,她只有把寶寶抱給媽去養了。否則還能如何?沖明哲今天的一根筋,她能攔得住他回家的腳步嗎?

  當時出去哄寶寶不哭的時候才想到,今天如果攔下明哲,往後這件事將會永遠成為明哲心頭的一根刺。否則那道老婆母親一起落水先救誰的無聊問題也不會持久不衰,因為母親與妻子永遠是蹺蹺板的兩頭,兩頭都重,不讓明哲回家看他媽最後一眼顯然有點一廂情願。那道題沒說明的是,無論問題的答案是什麼,最後被救的那個人,以及救人的丈夫,往後的日子將會永遠處於沒被救的人的陰影下麵,背負沉重的十字架懺悔一生,被救未必是好事。吳非不願背負那永遠甩不脫的十字架,只有選擇再過緊日子了。

  人最可悲的是明知道走下去是錯,但還是得走,異常清醒地看著自己走向錯誤,承擔後果,還得強顏歡笑走得漂亮。既然選擇與明哲一起生活,既然明哲認定回家是一條必由之路,那她赴湯蹈火也只有一起陪著。往後的日子,走著瞧吧,過一天,算一天。只能這樣了。這件事上面,她別無選擇。

  明哲一路迷迷糊糊,飛機上坐得手腳酸軟,又歸心似箭,恨不得能學孫猴子,抓一朵雲團一飛十萬八千里,眨眼就到家門。好不容易岀關,看到迎在門口的是明玉。明哲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見明玉,他出國後就沒再見到過小妹,唯一一次與吳非新婚匆匆回國一趟,正好趕上明玉工作脫不開身回不來家。對明玉的印象,都來自過去。

  春寒料峭中的明玉,穿一件黑色羊絨長大衣,一米七的個頭,顯得瘦削挺拔。這種大衣明哲認識,去年耶誕節大降價時候,吳非拉著他三顧茅廬,終究是沒捨得買,可見明玉的日子真的過得不錯。九年沒有見面,相對時候很是陌生,但當注意到明玉的眼圈有哭過痕跡的時候,明哲心下寬慰。知道父母與明玉的關係緊張,吳非也常說他父母非常虧待明玉,幸好明玉還認她的媽。

  還沒等明哲招呼出聲的時候,小他四年的明玉已經落落大方地上前說話。「大哥,九年沒見了。」但明玉走到離明哲一米的地方停下,微微欠了欠身,沖明哲微笑。客氣中有明顯的疏遠。明玉也是在打量著這個優秀的大哥,可眼前的明哲雖然有一米八多的個子,整個人給人感覺卻是亂七八糟。坐飛機竟然穿西裝與呢大衣,不舒服不說,十幾個小時下來,揉成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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