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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七


  但隨著雨沒完沒了地下到七月,楊巡不好意思再沒心沒肺地「觀賞」了,他開始每天關注電視上的洪水情況。即使有時因為應酬錯過新聞聯播,回家還是會問一下那邊情況如何,有無惡化。他沒親眼見識過山洪,卻知道村裡有幾處遺跡,竟是山洪衝垮的石頭牆。電視上的洪水若是決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當年東北時期遭憤怒礦工洗劫的電線店一樣,數年積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當年的困境還有點膽寒呢。他因此也不知腦子裡哪根筋搭上了,特別關心長江沿岸局勢的變化。今天一回家,任遐邇就告訴他,新聞播出了年紀那麼大的朱總理親自抵達重災區探望災民。

  楊巡當即感覺那邊的境況可能比想像中更糟,要不然怎麼會驚動總理大駕。他打開電視轉了一圈,沒看到類似新聞,就上樓洗澡,看過睡夢中的寶貝女兒小碗兒,下來正好趕上晚間新聞。同看一條新聞的上海的外公看完後嚴肅地癟著嘴睡去了,這邊的楊巡對身邊的妻子道:「遐邇,我們剛才吃飯說到捐款了。他們有幾個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飯桌上淨聽他們罵人,不肯捐,可都說這回估計逃不過,要不報個數字上去,回頭捐不捐另說。」

  任遐邇奇道:「都那麼有錢,捐點兒出來又傷不了筋骨,也忒雞賊。過幾天我們也得被找上吧,你怎麼辦?」

  楊巡道:「不過聽他們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國家平時有好處都給了東海他們那些企業,要捐錢了才先想到我們,憑什麼啊?我們個體戶不偷不搶,貓角落裡做邊緣分子,前幾年才被承認身份,讓開私營有限公司。輪到捐起款來,怎麼就那麼認我們法人地位了?你說誰會一個電話請走宋總談話,讓他掏錢,即使讓掏也掏的是國家的錢,他個人能掏多少?明顯不公平。」

  「唉,是啊,每個月稅費教育附加費城市建設費什麼的我們私企從來不落下,可說起來我們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這個不准入那個不准入,怕我們擾亂經濟秩序,等捐起錢來又要我們做道德楷模,什麼邏輯!」

  楊巡「撲哧」一聲笑出來:「發牢騷也得聽知識份子發啊,你這話放今天飯桌上,就把他們的蓋了。說實話,我本來想怎麼伸把手,今天聽他們一席牢騷,我也氣不打一處來。都當我們的錢是不義之財一樣,以前拿個白條誰都敢上來收費,今天變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蕭然他們那些人,他們那掙的才是不義之財,說什麼也得捐點兒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們提心吊膽掙這麼點兒產業,每分錢拿出去都是割肉。」

  兩個人夫唱婦隨,同聲共氣。臨睡,任遐邇卻問一聲:「這個月要不要拿筆現金出來放著?」

  楊巡抓抓頭皮,再抓抓頭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邇莞爾:「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肯定這幾天得找你,你做好思想準備吧。」

  楊巡愣了會兒,連聲說「睡覺」。今天這頓飯吃得,本來看電視看得滿腔都是熱血,硬是給吃出滿腹的反社會來。

  隔天楊巡在酒店遇見宋運輝,卻得知當天早上,梁思申買了一車子的消殺藥品,帶上剛從美國回來過暑假的宋引自駕趕赴九江了。楊巡想想那輛牛高馬大的切諾基,心說那車真派上用場了。楊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帶去多少錢,但追問之下,宋運輝不肯詳說,只說不是小數目。

  其實宋運輝不便將梁思申準備用於災區的錢公之於眾。梁思申的意圖很明顯,替她爸爸消孽。她不僅自己出錢,還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筆,倒是放過外公,還是外公自覺將錢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願公開,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誰也不驚動。宋引是聽說計畫後自告奮勇跟去做保鏢的,爺爺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勵,她幾乎是在車上倒的時差。

  楊巡估計宋運輝嘴裡的不是小數目應該起碼十萬起檔。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筆,那個不是小數目,會不會百萬起檔?他都無心應酬,回家便告訴任遐邇,宋總太太估計捐了上百萬,這還是保守數字,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任遐邇好久才問一句:「宋總太太的是不是不義之財?」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的時候再怎麼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任遐邇想了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面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裡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裡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畫體制下提心吊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准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游離於體制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闆,卻依然似乎不受體制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裡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明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裡想,往高裡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的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回來後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聽著梁思申充滿歎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麼。」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麼,你也準備過來?」

  楊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麼花錢,不心疼嗎?」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只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楊巡笑道:「都這麼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信。」

  梁思申尋了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麼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捨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裡,對於楊巡,做什麼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只能講求奉獻。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了,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了承諾似的,若賴帳不做,他便是連這麼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了。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取出錢來,從自家市場裡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速食麵,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乾等物,一車防風擋雨的塑膠篷布,裝了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麼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裡面,車後放滿自家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了,連市場裡面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了交易,卻竟然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也聞訊趕來了。

  面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哧吭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友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臺過來採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抛頭露面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裡已經有了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麼,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家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面記者再怎麼問,楊巡都裝傻打渾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渾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了幾句場面話,楊邐也很體面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了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夥兒的鼓掌起哄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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