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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六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慮,可是現在你越來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犧牲一部分東西來達到目的。比如犧牲你自己的好惡原則,犧牲有些人的生計,最麻煩的是,決定犧牲某個群體的時候,你很理所當然的態度。換作若干年前,當你作為某個被犧牲的群體,從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為被犧牲個體是何感受?你有沒有將心比心一下?如果為了某個目的可以理所當然地犧牲某人或者某物,那麼誰也難以保證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線也會被誰犧牲,那實在是很危險的想法。」

  宋運輝差點被噎住,心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以他之豐富閱歷,依然可以寬宏地把妻子的指責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牽涉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歲月,他心裡不以為然:「套用你的話,兩碼事。這是個百舸爭流的年代,有競爭,就必然有淘汰。競爭選擇,不能說是犧牲,與那個時代的選擇不同概念,然後你看,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事,成功後可以做很多事,帶動很多人過更好的生活,包括提攜那些被競爭淘汰的人。」

  「先破壞,後修復,已經被證明是條歪路,修復的社會成本與經濟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這已經是社會問題,你這麼要求我個人,不公平。」

  梁思申雖然在丈夫面前幾乎為所欲為,可是到底不願看他氣急,更因為這些問題更多涉及社會制度的完善,宋運輝到底不可能鬧獨立王國,她便立刻轉了話題:「好啦,我該說的說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給我看一處山道,據說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學深造的通道,聽說也正是在那條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對那條山路很好奇,灰狼,我現在有閑,要不等小引放假回來,你請假出來,我們一家去那條山路走走?」

  宋運輝奇道:「那條路還通著嗎?你……想探訪我的心路歷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倒反而牽掛上了,好像走那條山路真的有什麼象徵意義了似的,她是真的不願意看到丈夫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政客,她挺希望,他是一個例外。

  宋運輝被妻子糾纏不過,其實他也好奇那條他雙腳丈量著走出的山道如今會是怎樣,他也不擔心妻子的探尋,那都是小事。他只擔心與妻子的一席嚴肅談話,那看來是她的心結,那麼必然得成為他的心病。他回想剛才的對話,他怎會是失去人性,這一嚴重指控顯然不正確。他雖然先說一步,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應,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慮到梁思申心裡因此的齟齬,想到夫妻關係可能轉向「貌合神離」,宋運輝卻無法不把談話當回事,不把要求當作不合理。他太愛她,他無法想像哪天她對他失望,就像她失望于她父親的貪婪。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會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應該與妻子更多溝通,關於有些事的考慮,他有諸多無奈,可他也意識到,如果是意識形態方面的重大差異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導師水書記,當時,那時怎麼看水書記怎麼是白臉奸臣。想到這兒,他不由一陣心驚,他的太太,會不會也像他當年看水書記一樣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評價水書記的人性。捫心自問,他對水書記的人品評價還真不高。那麼,而今他自詡水書記的嫡傳弟子,旁人評價他,是否亦如他評價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極其推崇水書記的手段,可畢竟並不認同水書記的為人。他注視著遙遠的水書記,不由在行動決策時候開始顧慮。

  §1998年(8)

  楊巡很快打聽到梁思申成功買下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他雖然不知道價位如何,但想到蕭然當初肯以白菜價賣股份給他,當然梁思申所得報價肯定更低。如果梁思申能憑藉自身優勢再擺平日方,那麼,這筆買賣的所得就別提了。他拭目以待。他甚至很懷疑,梁思申會不會趁此經濟動盪時期,將日方的股份也抄底了。如果這樣,他替梁思申算計,只要平價轉手,她就已經大賺一筆。天哪,簡直是玩家。

  可是考慮到宋運輝坐鎮東海總公司。萬一梁思申買下市一機,目的不是轉賣,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運作呢?他考慮到梁思申不是個能處理雞零狗碎的人,他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提出合作。

  然而不用楊巡正兒八經拭目以待,第二天上班,楊巡便接到一條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梁思申進駐市一機,日方管理人員于會後退出管理。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梁思申真的也買下了日方的股份?楊巡好好地定下神來,才打電話去恭賀。

  反而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邊安插著誰?千里眼順風耳都不如你。」

  「你這麼招搖的身份,用得著我安插人嗎,一舉一動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難道以後市一機全歸你?」

  「基本上,沒問題了,是筆好買賣。」

  楊巡倒吸一口冷氣:「日本人給你的,也是蕭然那價?」

  「稍高,但還算合理。」

  「加倍,轉手給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鍋賣鐵都得籌資一次性付給你。你拿著錢做你的下一筆大生意去,不要陷在那工廠的事務性工作裡。」

  梁思申一笑:「再說吧,我還沒頭緒。」

  楊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計畫,你可以考慮,我是這兒的地頭蛇……你今晚有空沒?我們見面吃飯詳談。」

  梁思申卻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寶貝女兒?」

  楊邐旁邊聽見電話,「嗤」的一聲:「給拒絕了?認命吧,你們怎麼還可能合作。」

  楊巡鬱悶了好一會兒,但即使再鬱悶,他還是寫出一份方案,傳真給梁思申,他建議梁思申將市一機的市區廠房置換到郊區,這地塊與市中心直線距離近,又是面積巨大,好好開發起來,即使沒有熱點也可以做出熱點,只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資金,想怎麼折騰那地塊就怎麼折騰。

  但梁思申只回電謝謝。楊巡很是失落。他從小楊饅頭一步步地發展到今天,專案是越做越大,而今雖然看到很多賺錢機會,他也正著手操作,可缺乏挑戰,總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機地塊改造那麼大的項目,一生人只要做上一個,到死都有吹牛的資本,那都是挑戰極限啊。可是梁思申顯然對過去的合作記憶猶深,楊巡無處著力。

  楊巡心裡其實還有另一重考慮,以前與梁思申的第一次合作,他沒規矩,壞了規矩,造成自己重大損失,也因此對梁思申心懷愧疚。他很想尋找機會,通過與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讓他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但這話他對誰都沒臉說。

  他依然是後悔,可楊巡一邊後悔,一邊加緊做事。他渾身是改不了的緊迫感,總覺得生活是不進則退,他不敢耽於片刻安逸。

  §1998年(9)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薔薇謝了,梔子開了,茉莉與玉簪也次第在夜晚開放。錦雲裡在梁思申的悉心操持下,自春到夏,鮮花不斷。

  可外公卻在這般典雅繁華中,想到粗糙的雷東寶,不知那個一會兒魯智深一會兒李逵的漢子現在恢復沒有,精神頭如何,健康狀況會不會比他這個老頭子更糟?

  可是他現在懶得離開錦雲裡走那麼遠的路,他只好問宋運輝,雷東寶而今有沒有音信。宋運輝告訴外公,他只聯絡得到韋春紅,雷東寶一直不肯接聽他的電話。他只知道雷東寶現在能走路了,神志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煙了,而今最大愛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來是劈柴,劈柴之後是燒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窩裡半天都不出來,人瘦了,落形了,嗓門小了。

  外公心說,什麼嘛,這也叫臥薪嚐膽?一個才屆中年的漢子打算就這般無所事事打發後半輩子?年齡比雷東寶大一倍的他都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關心長江洪水,待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楊巡因關心經濟形勢而看新聞聯播,捎帶著也關注上了長江洪水。楊巡最先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對著電視上濁浪翻滾的畫面大呼小叫,讓任遐邇一起「觀賞」。他告訴任遐邇,他以前所住的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莊裡流,他們經常是眼看著小溪裡的水翻滾上漲,變成寬闊的大河。然後大河裡的水漫開來,他們小孩子在水裡痛快打水仗,那時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現在好生懷念,估計那什麼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的孩子現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當年等水一直漫到家裡,大人們的臉上才嚴肅起來,帶著他們背上家當頂一大塊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還高興得稀裡嘩啦的呢,現在想起來都好玩。不過雨總是那樣有規律的,下著下著,過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著電視裡的濁浪翻滾畫面到了七八月也得因為夏季來臨降水減少而得以緩解,所以都沒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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