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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你和爸爸當年更不適合。爸媽,這麼說吧,我足夠堅強,我足夠理智,我承擔得起,而我現在需要這段感情。」

  這句話,比外公電話裡說出宋梁關係更讓梁父梁母震撼,他們齊齊地看著女兒,都在心裡想,這難道是因為西方人的教育嗎,他們怎麼聽不到有關天長地久的意思?梁父甚至在心裡想,究竟誰在感情上更現實?梁母提出女兒下車等一會兒,老兩口愁眉苦臉地討論半天,不得已接受宋運輝。只是心裡老大疙瘩,最大的疙瘩還是因為女兒。

  宋運輝不知道梁家三口人在機場說了些什麼,三個人從機場到家的時間沒比他預期的長,雖然他是度日如年地等到三人進門。然後,他收到梁父送給他的一尊白玉觀音掛件,梁父親自給他掛上。他看得出梁父梁母對他不像過去自然,但是,這已足夠,如梁思申所言,來日方長。他非常感激梁思申獨立把這件他最擔心的事處理下來,她越來越超乎他的想像。

  反而是外公驚訝了,事情似乎出乎他的預料。他很懷疑大家演戲給他看,因此後來一起去外面飯店吃飯時候,他一直細心觀察,卻沒看出什麼端倪。他女兒女婿對宋運輝的挑剔眼光他反而認為是應該,誰家女婿初次上門沒接受過這樣的眼光?只是不明白了,為什麼梁家如此降低標準,簡直不合常理。

  梁父梁母這回換了一種眼光看宋運輝,自然是處處挑剔,與當年處處好看不同。他們最受不了的是女兒對宋運輝的親昵,而最受得了的是宋運輝對女兒的包容。回頭宋運輝住到外公新宅裡去,這邊梁母拉著女兒的手卻是一個勁兒地歎息,心裡還是不願意。看得外公眼睛出血,要他們來個痛快,反對就反對,答應就答應。可是梁父梁母敢嗎,還要不要女兒?梁父說,好歹目前看來宋運輝是處處以囡囡為重的,那樣就好,那樣就好。

  至於好在哪兒,兩個老江湖唉聲歎氣,一肚子天涼好個秋。

  宋運輝一個人住在外公的新宅裡,他白天來的時候沒進屋,原本以為新裝修的房子,進門必定一股油漆膠水味,沒想到月色下打開上書「攏香」二字的正廳大門,進門聞到的卻是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辛香,竟是將外面一院子的桂花甜香逼退三尺,令今天心情大起大落的宋運輝一腔子濁氣消失無形。宋運輝即便是再無雅興,此時也能領會「攏香」二字的逸韻,要的便是這種月色下若有若無的味道,猶如攏在袖管深處的香,衣袂飛處,才有暗香盈袖。宋運輝感覺這一定是梁思申搞出來的古怪,也或許,是外公那兒的一脈相承?宋運輝無比感慨,他即使培養了宋引可以在鋼琴上十指翻飛,可梁思申的有些享受他想都想不到,又如何能教宋引。

  宋運輝反正也睡不著,便將「攏香」的燈全部打開,一屋一屋地欣賞裡面的傢俱擺設。他看到一百來平方米客廳有幾張老黃木頭做的床,各自與幾張寬大古老的椅子錯落擺放著,上面鋪有厚軟錦墊。那種老黃木頭都是樹紋流暢美麗,有處床板浮雕精美。宋運輝湊近看去,卻聞到清晰芳香,原來進門聞到的香味來自這些傢俱。其中一張正是在梁思申別墅看到過的羅漢床,沒想到已經搬來這兒。宋運輝心說,老頭子這哪是佈置家啊,幾乎是佈置舊傢俱展覽館了。

  再看中間一扇碩大屏風,屏風用的也是同樣的材料,上面鑲嵌著一塊一塊瓷板,瓷板上面花鳥草蟲,美女童子,不一而足。宋運輝又欣賞了牆上雕花掛屏,以及各式各樣的小小擺件,又上樓看到一張文采輝煌雕花大床,大床木頭黑亮,整張床當真是如小屋子一般,放下床前軟簾,裡面竟然別有洞天,有一隻雕龍畫鳳的梳粧檯,上面則是柔和頂燈。宋運輝看得目瞪口呆,心說難怪外公說這屋子裡放下的是畢生心血。至於這間臥室配套傢俱,一色的這種黑亮木頭,其雕花鑲嵌之繁複,令人目不暇接,相比之下,樓下客廳那些則是古樸得多。宋運輝這個工科出身的人想,估計兩種木頭材質不同,有硬有軟,有脆有松,有些適合雕刻,有些並不適合。

  宋運輝盤旋之下,最終從上上下下的那麼多張床裡挑了唯一一張西式席夢思床,也是挑了與床配套的西式臥室。這間臥室與梁思申別墅的臥室又有不同,傢俱竭盡巧思,描金鑲雕,不一而足,看上去也似古董。難怪上回梁思申打電話給他說請假清點美國運來的傢俱用了一整天,他當時還想不通呢,現在才知,一天清理出這些傢俱,梁思申已經神速。一屋子說不出名堂的東西,要他宋運輝一一認清都是難題。難怪梁思申懂那麼多,原來是在外公家裡薰陶出來的。

  宋運輝躺在柔軟大床上,想著梁思申,懷抱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遲遲未能入睡,但那邊梁家父母還在,他不敢睡懶覺,也沒睡懶覺習慣,早早起來便趕去別墅。

  別墅裡只見外公在院子裡打太極拳,裡面做早餐的小王說,梁思申一早與她父母去火車站了。宋運輝心下黯然,他寧願今天繼續小心伺候梁家父母,也不願見到他們避走。過了一會兒,外公沉腰收勢,結束鍛煉,見宋運輝呆呆地坐著對著一盆墨蘭發呆,便走過去招呼宋運輝吃飯,難得沒刁鑽地刺一下宋運輝,而是問道:「昨晚睡哪張床?」

  宋運輝勉強打起精神道:「昨晚睡在唯一西式佈置的那間臥室,那張烏黑發亮的床非常壯觀,可有些不敢睡。」

  外公笑道:「這就對了,那床我也不大敢睡,怕折壽。那床是思申外婆的爹爹早年從北京經天津衛,水路運到上海的,有見過的人說可能是從哪家王府裡流出來的,皇宮都難說。後來被我運到香港,又運到美國,我偶爾中午才躺上去睡一覺。」

  宋運輝奇道:「都有寬裕時間把床運出去,怎麼會把思申媽媽丟在國內?」

  「我女兒當時出水痘,我家有規矩,只能送去思申外婆鄉下娘家親戚家養著。等兵敗如山倒時候,來不及了,我們一家當時還是搭上軍艦逃走的,花了我這麼一匣子大黃魚。」外公放下筷子比劃了一下,「那邊一屋子東西,回頭讓思申教你,她學得比我那幾個孫女孫子還精,以後那屋子帶傢俱都是你們的。」

  宋運輝只是笑了笑,沒有應聲,估計這又是外公向他拋出的誘餌。

  外公卻道:「你笑什麼,以為我給你畫餅充饑?你去問問,那邊房子產權寫的是思申,要不她肯為我奔走?你那女朋友,為人精得很哪。」

  宋運輝只得為梁思申申辯:「她跟我說過,當初為你辦那房產證費了點周折,要不是她有來上海工作的證明,即使憑關係也未必給你辦到。而且,外公你其實清楚思申的為人,否則你敢把房產寫上她的名?」

  外公卻搖頭道:「我不是相信思申,我是相信我女兒。我女兒能把我老房子的拆遷費存著還我,思申會打官司問我要錢,我怎麼敢相信思申。你別替你女朋友辯啦,你不如自己小心一點,別哪天被她剝得傾家蕩產,想哭都沒處去。」

  宋運輝沒搭理,繼續吃他的早餐。這份早餐由小王和另一個上海保姆打理出來,宋運輝挑的是雞粥和春捲,一口氣吃了好多,非常美味。外公卻是面前囉裡囉唆擺了一堆,大多連筷子都不沾一下,只吃了雞粥一味。

  一會兒梁思申幾乎是大步撞進門來,都沒看別處,直奔樓上。宋運輝一見就喊了聲:「思申,剛回來?」

  梁思申這才抬頭看向餐區,連忙過來,笑道:「你們別把早餐吃完,我還沒吃飽,等我一下。」

  宋運輝見她笑得有些勉強,兩人都是一樣心思,等梁思申換了家常衣服下來,他才道:「我來晚一步,沒來得及送你爸媽。」

  梁思申沒盛粥,只盯住一盤玫瑰軟糕吃:「對不起,爸爸週一有重要會議,今天上海又沒航班,只好大清早坐火車走了,沒來得及知會你。」

  宋運輝微笑道:「我理解。做父母的都這樣,特別緊張自己孩子。我們宋引跟我說起班裡跟誰最好,跟誰不好,有些小秘密還不肯跟我分享,一定要跟小朋友說的時候,我也特別鬧心。你爸媽已經很大度,你別要求太多。」

  外公搶白:「這傻大條,人家還嫌著你有孩子,你偏拿你孩子說事,真是哪壺不開拎哪壺。」

  梁思申怒道:「誰嫌啦,你別挑撥。」

  外公一臉了然地道:「原來傻大條是你,那就是了,什麼都說給你聽,讓你以為挺滿足,等以後做起後媽來,你吃苦都沒處說,一句話把你打發回來:你早知道的,又沒瞞你,你現在叫什麼苦。什麼叫伏筆啊,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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