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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梁思申剛剛在楊巡那兒上了鮮活生動的一課,而今聽著最信任的爸爸和宋運輝都那麼說個體戶,她心中的信念開始動搖。楊巡可不就是只要不殺人不放火,做什麼都在理的意思嗎,一個人如果根子裡是這麼在想,還怎麼與之合作呢?她不由看向宋運輝,看他怎麼應和爸爸的話。

  果然宋運輝接著道:「我本來以為個體戶的這些習性與出身的窮有關,與沒有相應的社會身份有關,等有身家地位之後,應該會有信用概念。現在看看也不是。很可能他們初始的不規範不規矩反而獲利豐厚加強了他們性子中某些錯誤想法,並將那些錯誤想法轉變為根子裡的東西。如果那樣……」宋運輝看看梁思申:「可能又是一個惡性循環。」

  梁思申立刻明白宋運輝說的是楊巡,以前與楊巡合作時候,跟宋運輝談起楊巡,也曾說過楊巡現在有兩處市場資產,因此做事的時候總要顧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會太失分寸。可問題是他們都沒考慮到,如果楊巡壓根兒心中就沒「分寸」這兩個字,又如何。梁思申喃喃地道:「我萬分幸運,還有退路可走。」

  這邊議論得激烈,那邊宋引卻閑得無聊,追著外公道:「爺爺,您男同學戴紅紅綠綠的東西真臭美哦。」

  外公聽著驚奇,全身看看,又摸摸領帶,都灰灰的,哪有紅紅綠綠。他笑嘻嘻地道:「爺爺手裡只有一雙筷子是紅色的,哪兒還有別的?筷子可不能不用哦。」

  宋引卻伸出兩隻手,一隻手指著另一隻手的無名指,道:「就這兒,男同學也臭美,臭美臭美,一個鼻子兩張嘴。」宋引說著,又兩手抓臉做了一個鬼臉。

  眾人才知是外公手指上那只耀眼的翡翠戒指,都是忍不住地笑。外公聽了也忍不住笑:「娃娃,那不是臭美……」

  「就是臭美。貓貓沒錯,外公戴這個就跟姐姐戴胸針戴項鍊一樣臭美。」梁思申終於也笑出來。

  「女同學可以臭美,男同學不行,因為是男的。」宋引的道理似是而非,但她卻非常堅信自己是對的。

  眾人依舊是笑,外公也大笑,一點不覺得受冒犯。外公笑道:「為什麼男的不能戴?美國男的還有穿花襯衫花褲子的,還有一個國家男的穿格子花裙的,中國古代男的還穿紅衣服,叫紅男綠女。」

  宋引大聲道:「可是您戴的是綠的,羞不羞,羞不羞?」

  外公對著一個沖他吐舌頭畫臉皮的小孩子沒招,只好哈哈地笑,表揚宋引很聰明。宋運輝笑著教育女兒:「指出問題就行了,羞不羞就別追究了,要尊敬爺爺。」

  外公笑道:「都沒規沒矩的,小傢伙叫我爺爺,叫我女兒女婿阿婆阿公,叫我外孫女又成了姐姐,什麼亂套的。」

  宋運輝笑道:「我這方面不強求孩子,她怎麼看就怎麼叫,只要大方向別錯就行。對不起,王老先生。」

  外公道:「我奇怪啦,你們國內的比我們在美國的還西化,一說傳統,好像都是要打倒的一樣。老的沒保留,新的沒學到,不三不四。」

  梁母微笑道:「一個疆域寬廣人文種族複雜的陸地才能包容文化多樣性,並能將多種文化熔融創新成一種兼收並蓄的文化。因此文化多發源於類似中國、歐陸等地,美國現在也可以輸出它的文化。爹爹,我們的人文體系已經與過去大不一樣了。」

  外公道:「你別狡辯,我沒說你不應該變,可是你們把傳統裡面好的變沒了。就說思申今天這件事,你們在說的我都聽得懂了,傳統生意人有這麼不講信用的嗎?那姓楊的要換作解放前做出這種事還敢在城裡待著,早讓我們商會合夥兒滅了。做生意的誰不求個亮堂堂的金字招牌百年老店的?做生意你騙官府可以,可不能騙合夥人騙顧客,那樣做是短視。」

  梁思申道:「可楊巡不覺得這是在騙我,他還覺得他這是大包大攬做了所有的事。」

  外公單獨對宋運輝道,「宋廠長,傳統還是有用的,別有意去破壞。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家庭如果用破壞傳統的方式去發展人文,這很危險,一定弄得人民無所適從。」

  梁思申看看媽媽,道:「我同意外公。但我反對沒原則的孝順。」

  梁父梁母則與宋運輝面面相覷,三個人都想到那個最破壞傳統的年代。但梁父道:「我們還是別太多議論社會。楊巡即使不是特例,可他在對待我們囡囡的事情上更是個看到小紅帽獨行的狼。現成的例子是,我今天下午先跟他談,他不得不承認他所做的事,但他只承認是疏忽。可是到囡囡面前,他卻反咬一口。說明他是看碟下菜的。小宋,這樣的人我們每天可以遇到,他們在我們面前是十足好人,十足溫順,可是深究起來就難說了。來前我太太還在說楊巡是個上進青年呢。這回他算是不小心露出馬腳,但沒他第二回的機會。我們前面給他尋找出人品形成原因,我們可以理解,可我們不能接受。」

  外公卻笑道:「楊巡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騙誰不好,敢騙官僚,吃豹子膽啦,這小子,呵呵。思申碰到他是秀才遇到兵,他碰到我女婿是兵痞遇到長官,算是都撞對了啦。小宋啊,我跟你說,我年紀大,看的人多。人這東西,殺人放火都或許情有可原,唯獨沒良心是永遠不能原諒的。思申今天哭什麼?還不是因為好心遇到驢肝肺了嘛,本想提攜楊巡一把,結果反被咬一口。你們都假惺惺說什麼規範道德,我老頭子說實話,楊巡就是沒良心。跟沒良心的人你也不用有良心,思申,我以前看你是個果斷的,黑心的,沒想到你今天這麼婆媽。這事叫我解決的話,我拍死楊巡。」

  宋運輝正被梁父與外公對楊巡這個人所下的結論所震驚著,心裡矛盾著,卻聽他女兒在一邊睜著似懂非懂的眼睛,迷茫地道:「小楊叔叔不是蒼蠅,怎麼能拍死呢?」

  眾人都沒笑,都被外公的「拍死」兩個字震驚著,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尤其是梁父,第一次有跟岳父握手的衝動。只有外公笑嘻嘻地道:「這娃娃有前途,才這麼小的人,大人說話都能插上嘴,有主見。爺爺說著開玩笑的,大活人哪兒拍得死,又不是蒼蠅。」

  但大家聽著心裡都有數,楊巡在實力雄厚的外公眼裡,只是一隻蒼蠅那麼微小,在梁父眼裡,也沒好上多少。梁思申心情複雜,她生氣的時候不是沒想過外公的主意,可是,想到楊巡曾經兩天兩夜沒睡地監督工地,為合資企業下過那麼多苦力,她如何拍得下手,她是真的婆婆媽媽,她不由看向非常欣賞楊巡的宋運輝,看到宋運輝也看向她,眼睛裡有不忍。

  宋運輝看到梁思申眼裡的動搖,雖然他思考之後知道梁父和外公說得都沒錯,楊巡這個人在他面前一直是好人,可背後……比如說對尋建祥這個合作人的分割這件事,可以看出楊巡的真實品性,可是想到楊巡一路闖過來的艱難,想到楊巡一直以來對他的奉承和為他辦過的那麼多事,他無法不開口為楊巡求情。「梁伯父,這件事最大的責任在我。作為我這個既瞭解楊巡又瞭解小梁的人,而且我又清楚國外與國內人思維區別,我沒有阻止兩人的合作,我是肇事的根源。楊巡有私心嗎?有,不能否定,可是他在合資公司這件事上的私心不能算多,還談不上沒良心,應該是經營理念不規範占大頭才是。我看他對合資公司的投入絕不亞于他當年做兩個市場的時候,那是全心全意的。很少見到有人對合作的企業能如此投入。畢竟從國情而言,楊巡在合資另一方基本上不參與的情況下能做到今天這一地步,已經不算是罪大惡極。我想腆著臉給楊巡求個情,在這件事上,最該責怪的是我這個小梁信任但沒把監督工作做實的人。」

  外公一聽就笑了:「思申有給你諮詢費監理費了嗎?如果沒有,她憑什麼要求你監督?你是最沒責任的人。小夥子,難怪年紀輕輕就做大廠長,好,有擔當,也夠狡猾。思申要是跟你一樣,我今天就把財產交給她打理。」

  外公對誰也不幫,對誰都不客氣,讓宋運輝聽了也是訕訕的,外公揭穿他苦肉計的用心。梁父也一時不好繼續說什麼,否則就顯得連宋運輝也責怪上了似的。他拍拍宋運輝的手臂,很是真誠地道:「小宋,我會聽取你的意見。」

  梁思申見此忙道:「爸爸,我們不生氣,我們得承認楊巡的工作。給他一個機會,把項目完成,還是我的方案。」

  宋運輝心想,梁思申真是寬容。梁父卻道:「本來就說用你的方案,可楊巡不幹。」

  外公氣道:「我氣死啦,沒見過你們這種犬儒。乾脆今天一頓飯吃完全都出家算了,割肉飼鷹都沒你們高尚,沒良心的人你們以為感化得了嗎?告訴你們,這世上什麼都可以原諒,唯獨背叛不能原諒。氣死了,我看電視去。」

  外公說走真的走了,攔都攔不住,梁母只能向宋運輝道聲歉,緊隨其後。梁思申與宋運輝都很是吃驚,唯有梁父看著岳父的背影一會兒,轉頭就笑笑道:「老頭子就這唯我獨尊的脾氣。對不起,小宋,別被影響情緒。」

  梁思申連忙跟宋引打岔,轉移孩子的注意力。宋運輝見此更能理解當年梁思申為什麼要與外公打官司,看起來以前小小的她在外公手下很不好過。想到梁思申吃過苦頭之後依然寬容,而楊巡卻還是固守那些小生意人的勾當,心下歎息,卻也對楊巡加大了反感。沒錯,什麼都可以原諒,唯獨背叛不能原諒。

  一頓飯吃完,因為宋運輝帶著孩子,梁父沒有挽留,親自下去,冒著寒風堅持送宋運輝上車了才走。宋運輝感動,卻又是替楊巡擔心。梁父這個出身良好的人,顯然被社會磨礪掉的棱角較少,感情上恩怨分明得很。梁父對他越好,宋運輝相信,梁父對楊巡越狠。宋運輝回想起來,忽然發覺,梁父嘴上敷衍著梁思申,其實從頭到尾都沒贊同梁思申的方案,都是以模棱兩可帶過,而沒表態。包括他的求情,梁父這句「我會考慮你的意見」已經很說明問題,梁父壓根兒就想等女兒走後,自己著手處理。可想而知,楊巡慘了。

  但是今天該說的話他都說了,梁父的想法,他只停留在猜測,總不好現在就仗恃過去的一點點恩情再要求人家退讓,他想來想去,只有打電話給楊巡,要楊巡立刻接受梁思申的方案,明天立刻簽字確立協議。

  但是楊巡卻正生氣著,他生氣的是梁思申竟然如此不信任他,他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合資公司,卻還被梁父如此污蔑。他不肯答應宋運輝的提議,說答應就是承認他貪污,那是不可以的。他跟誰承認都行,就是不能跟梁思申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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