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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宋運輝想到這麼冷的天要陶醫生出門找公用電話回傳呼,他有些過意不去,可事情緊急,他只能對不起陶醫生。但他識相地開車出去,到了每次送陶醫生和田田回家停車的地方,剛想打傳呼,卻看到附近有間小雜貨店還開著門,櫃檯上有一公用電話。他想到陶醫生肯定是常來這兒打電話,想到陶醫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醫院號碼打她傳呼未必下來回電,索性過去雜貨店買包煙,再向雜貨店老闆打聽陶醫生究竟住哪兒,果然問到。

  他摸黑順著指點進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層宿舍樓,就著打火機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滿雜物的樓梯,又蜿蜒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才摸到陶醫生黑暗的家門。宋運輝心說怎麼這麼艱苦啊,看這房子佈局,好像是集體宿舍,估計開門進去,最多只有一個房間。陶醫生不是個挺好的醫生嗎?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頭為自己爭取。

  宋運輝不敢大意,就著走廊唯一的一盞昏黃廊燈確認了房間號碼,又看到門上有孩子塗鴉,這才敲門。宋運輝都感覺陶醫生門還沒開的時候,旁邊一串的房門都微開窺探了。

  陶醫生開門出來。屋裡雪亮的日光燈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門口的人。陶醫生看到是宋運輝,驚呆了。宋運輝看到陶醫生一改往常著裝的灰暗色調,穿著一件銀白撒梅花織錦面子的貼身棉襖,披散著一頭烏髮,也是驚住,不得由退後兩步,幾乎是貼上陶醫生家對面人家的門了,才道:「對不起,陶醫生,這麼晚打攪你。本來應該早點來,我剛出差回來,一直忙到現在。想找你諮詢一件事,我有個親戚的妻子——這位親戚是我很要緊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宮肌瘤。那手術我記得以前在國外刊物裡看到過,說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體……」宋運輝對於婦科病有些不便這麼大庭廣眾地說,可是又不能不說,這麼晚來敲陶醫生的門,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聽著,他只能開門見山。「具體我也說不清,我這就撥通他的電話讓他跟你說,我就怕明天上手術臺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轉了。」

  陶醫生聽宋運輝這麼說,這才舒口氣。她是醫生,常有病人上門諮詢,她也有時帶家境困難的病人來住一宿,宋運輝一上來就把事說開了就好。她聽宋運輝一說便知是婦科疾病,便接了宋運輝已經撥通的雷東寶的電話。雷東寶正陪在韋春紅身邊,雖然已經是休息時候,可兩人哪兒睡得著,都是在黑暗中瞪著眼睛看黑暗。一聽說可能有救,雷東寶連忙把電話拿給韋春紅,緊緊盯著韋春紅介紹病情。

  宋運輝靜靜看著陶醫生一改平日裡的平淡,以一臉職業的溫和和權威拿著手機說話,看上去非常可信。裡面陶令田還沒睡著,不見媽媽講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熱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媽媽,誰啊,媽媽……」

  陶醫生沒說「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貓貓爸爸,田田乖,等媽媽會兒。」

  宋運輝心說,陶醫生可真是細心,連一個稱呼都不會搞錯。隔牆的耳朵們聽了肯定會以為是田田幼稚園同學的爸爸,這與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兩種人。

  這邊韋春紅一放下電話,立刻一拍枕頭,道:「走,出院。宋廠長那個朋友說儘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確保是不是惡性了再說,還說看診狀,惡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這兒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咱去宋廠長朋友那醫院住去。」

  雷東寶說話就收拾起來:「連夜去,媽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亂跳的能壞到哪兒去。今天燒香的時候那和尚就說我抽的簽好,逢凶化吉。」

  「對嘍,我說呢,每天精神頭挺好的,怎麼一下病了呢。看起來醫生也有不一樣的,不負責點的給你一刀割了乾淨,負責點的才給你修修補補。」

  「給你!」

  「是,是,給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讓我妹來辦。東寶啊……老天保佑,最好別割了我……」

  雷東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地聽著韋春紅念叨,想到今天在宋運萍墳前燒香時候的異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運輝找人忽然送來希望,心說難道真是宋運萍顯靈?但他異常肯定地打斷韋春紅都有一些神經質了的念叨,道:「還是小輝。」

  「對,還是宋廠長,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運萍姐一定是個極好的人。東寶,我們……」

  「別說了。」雷東寶也不敢說。他拿摩托車載著韋春紅回家,收拾好行李,連夜趕去火車站。

  這邊宋運輝見陶醫生肯包攬事情,心裡感動:「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時候去世……現在生病的是他現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醫生為難地道:「可是我很難保證最後結果,而且病人年紀也已不小。你勸勸他們想開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我從北京帶了只烤鴨來,正宗全聚德的,裡面還有面餅和甜麵醬。吃的時候切一些青瓜絲和大蔥絲,生的,蘸醬與鴨肉裹一起,也沒什麼特異,只是嘗個意思。」

  「哎,怎麼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鴨難得,你家裡……」

  「我常跑北京,他們早吃過。還有一件事,我們爭取來幾個明年中心小學的名額,田田確定到哪個小學了沒有?我看中心小學與一院挺近,要去的話你早做決定,那兒教學品質很不錯。」

  陶醫生可以拒絕宋運輝的任何好意,可是無法拒絕田田的入學名額。按照片區劃分,田田是沒法進中心小學的,就近的那所小學教學品質哪能與中心小學比。但接受宋運輝這個天大好意,以後她再難在醫院辯稱與東海廠宋廠長無關。但陶醫生還是堅決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謝你。那我就走個後門吧,需要什麼手續呢?」

  「我讓秘書聯繫你。」

  陶醫生想送送,但被宋運輝謝絕。她敞著門照亮一段走廊送宋運輝離開,看著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會兒神。不知不覺想到剛才那大哥大的氣味,挺乾淨的氣息,並沒有大多數電話常有的口水臭,她不由臉上一熱,忽然想到宋運輝不知是怎麼找到她家的。這簡直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發現自己都快與宋運輝糾纏不清了。天哪,等明後天宋運輝姐夫的現任妻子住進來,她去婦產科找好友相幫,那又將是一個話題了。她真有些頭痛。

  宋運輝磕磕碰碰地終於下樓,回望身後這幢黯淡的宿舍樓,心說陶醫生真是太不容易,這身臭脾氣還真是讓人服氣。想到陶醫生居然也有秀髮,宋運輝有點不懷好意地一笑,到底還是女人。其實他手頭暫時還沒有中心小學的入學名額,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是通過關係把宋引塞進不在片區的中心小學。今天見了陶醫生,忍不住想幫她一個忙,就想到這一個陶醫生最難拒絕的田田入學問題,撒了一個善意的謊。田田不是他的孩子,為田田爭取名額可能會有些難度,但他擔當得起。

  §1994年(5)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幫著媽媽對付外公,她就可以脫身辦自己的事去。可沒想到她的如意算盤才端上飯桌,外公就堅決提出要跟著一起看看她的投資,爸爸媽媽也要去。梁思申認為外公純粹是湊熱鬧,但爸爸媽媽是不放心她,怕她對國情不瞭解,被楊巡暗中欺負了。爸爸早就提起過要好好看看現場。

  無奈,梁思申只能問梁大借了車子,她開車,爸爸指路,一路顛簸。本來是可以叫梁大司機隨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氣,後座不肯擠坐三個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誰,只有梁思申開車。雖然是梁大的別克林蔭大道,可路況不是太好,國道總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還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趕到楊巡給訂的賓館。外公一定要住總統套房,可是進了總統套房又譏諷小小三星級賓館的套房也敢叫總統套房,好不要臉。

  梁思申進自己的標間洗臉收拾回來,見外公還在嘮叨,這回話題轉移到套房客廳裡的紅木太師椅,說拿些個紅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現在窮得沒文化底蘊,而爸爸媽媽只能在一邊無奈地看著。直到見梁思申進門,外公才放過太師椅:「走,看工地去。做事業的人啊,一定要從最細節的地方著手,不要怕苦,不要怕髒,不要坐在辦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親手掌握第一手資料,知道嗎?第一手,不能是二傳手,資料一個轉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資料,做不出最佳決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轉了話題:「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讓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現在安全,不怕。」

  「哦,對。你們等我一刻鐘。」

  外公進去裡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輕道:「怎麼那麼好精力啊,我一輩子恐怕都沒說過那麼多話。」

  梁母皺眉道:「囡囡,等會兒你跟楊巡他們說一下,外公老了,他說什麼,叫他們都別當真。」

  梁思申道:「媽,你也去收拾一下,別讓外公搶去風頭,等下看著,外公出來可噱了。」

  梁父梁母將信將疑去他們的房間。梁思申等在客廳,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媽媽收拾得非常體面地進來,外公才姍姍開門出來。果然,頭頂幾根灰白頭髮一齊向後梳得一絲不亂,一套深灰西裝,裡面就雪白襯衫和銀灰領帶,配的領帶夾和袖扣都是白金鑲鑽。而手腕戴的也是一隻鑲著滿天星一般鑽石的手錶,手指上則是一枚水頭十足的拇指蓋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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