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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壓力大得無邊無涯,心裡全是看不見希望的憂慮。才剛不久前與戴嬌鳳那輕裘快馬的日子,現在想來恍若隔世。想到戴嬌鳳,楊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問個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結束這只岀不進的困局?

  二十二歲的楊巡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一會兒拖著影子走,一會兒踩著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幾趟,差點愁到白頭。

  重新開門三天,三天銷售額連吃三個鴨蛋,門可羅雀。即使偶爾進來的「雀」,看看樣品,卻扔下一句「你們這裡拿出來的東西品質能相信嗎」,便絕塵離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傳到老李耳朵裡,老李也一起擔心,下班親自拐來一趟問楊巡,要不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經營,或者包個櫃檯,別再待在這種名氣做臭的地方堅持。上次遭搶的事合著煤礦瓦斯暴炸的事,鬧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現在誰還相信江南電器街的東西。楊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訴老李他拿不出租櫃檯的錢,他只能說他再看幾天,等一周過去如果還是老樣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極限,可以預測,到時他的口袋肯定一貧如洗,不再有一分錢。

  可是,怎樣讓生意走出困局?怎麼才能消除顧客心頭疑慮,恢復名聲,而且還必須在一周內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幾乎一鳴驚人的效果?楊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電器街上,絞盡腦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墨黑,一雙眼睛更是鬼影憧憧。

  第五天的夜晚,楊巡無計可施之下,做出孤注一擲的舉動。他將左臂綁在身上,以免一個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傷。他游走於這條荒涼街道的各個空廓倉庫,卸下一塊旁邊倉庫最完整的內門板,糊上白紙,蘸墨水用他媽監督下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一門板的公告。

  在公告裡,他有所選擇地公告以前電器街裡面產品的貓膩,偽劣產品的橫行現象,比如說該絕緣的電器沒絕緣,該繞線圈的地方用水泥紙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隱瞞,串聯銷售彼此作坊產品,等等。他後面說,他意識到此事的危害,決定徹底改變經營手法,徹底斷絕與原有不合格供應商的聯繫,從此選用有保障的產品滿足市民需求。最後,他介紹了一下他如今精選經營的登峰電纜廠,說明一下小雷家這幾年的輝煌社會成就和帶頭人的光榮事蹟及其社會頭銜,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寫完,他艱難地將此門板挪到路口,那裡上班下班人來人往,也算是熱鬧的路口,將門板明顯地倚在牆上,以便人來人往看個清楚。

  然後,他漏夜進出所有倉庫,一隻一隻收集起撿破爛的都不屑的被砸爛的電器膠木殼子,當然又投機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電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裡,把那些當樣品放著的電器也拿來扔進那個堆裡。等把爛電器堆碼到有點規模的一人多高的大堆時,天已發亮。

  他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地喝著涼水欣賞一夜的成果,兩隻眼睛不時瞟向手錶,看時間一分一秒從六點滑向七點,等七點半,路口那條街道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時,他往爛電器堆澆上一瓶綠瓶二鍋頭,扔下一根燃燒的火柴。他清楚此舉將招致同鄉的斥駡,但他無法顧及了,當下之際,他只能選擇生存。

  火焰、白煙,還有膠木燃燒的臭氣,城市裡如此奇特的一個事件,打破尋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駐足指指點點。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順的公告,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有好事者當然火燒熱辣地走進楊巡的電器店巡視一周,滿足好奇。楊巡當然殷勤遞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飛色舞地介紹現在精選經營的電線電纜,他說話比寫字不知道流利多少,聽得進來參觀的人個個頻頻頷首,承認楊巡這個斷然與過去、與那些不爭氣同行決裂行為的可圈可點。

  一時,楊巡倉庫門口圍滿圍觀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戲一般地熱鬧。事件一傳十,十傳百,迅速隨著大家上班聊天傳播開去,大家都正等著看電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楊巡這一轟動舉措,一下滿足大家的心理需求,於是傳播更快、更廣。楊巡安排老李的一個徒弟差點是敲鑼打鼓地來到店裡,當眾掏出錢買去兩捆家用電線,誇張地操根扁擔挑著,又大著嗓門在門口宣揚一番支持有錯必改者半天,才拿電線離去。

  很久才有街道辦事人員過來要求楊巡滅火,說不安全。楊巡從小燒灶,明白燒火手法,明著答應街道辦事人員,卻是借著左手臂受傷,拿只臉盆每次只能接半臉盆的水去潑火堆。結果,火勢稍減,煙卻更濃更多,老遠就能看見此地一股黑煙扶搖直上,誰都想過來看個究竟,誰不愛看放火。竟然,因此招來報社的記者。楊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採訪,圍觀者於是更加不願離去,紛紛當看西洋景。

  終於,除了楊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裝買貨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門買貨了。每來一個,都竟然獲得圍觀者的拍手起哄,場面意外地熱烈。也不知是電器街被砸好幾天,人們買貨不方便好幾天,壓抑了需求,此時一下噴發,還是有人湊熱鬧,專挑熱鬧時玩個當眾喧嘩,這一天,竟然賣掉不少民用電線,楊巡驚喜不已。

  但是,驚喜之下,他疲倦而興奮的腦袋也沒忘一件事,那些依然沒有行動的老鄉等夜深人散後會如何找他算帳。他早看到有幾個老鄉在人堆外張望,卻沒進來。他猜測著老鄉們的心理,估計老鄉們一定對他滿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臨。楊巡挽留老李的兩個徒弟守店,他支撐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著今晚老鄉會找上他,可再怎麼要緊,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癱了。他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理睡覺,相信老李的兩個徒弟能幫他將老鄉攔在門外。幾天前的長途顛簸,好幾天的無眠,昨晚一夜的操勞,今天一個白天的辛苦與緊張,再加幾天的提心吊膽,早已壓垮了年輕的楊巡。

  老李的兩個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不時探望月色之下的室外。兩人擔心會不會真有什麼楊巡老鄉打上門來。都知道這幫江南電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團,搞不好今晚他倆被圍攻都難說。但是情況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人來了,而且還來得不少,可大多是傷殘婦孺,除用方言叫駡,卻沒其他激烈舉動。那幫人想見楊巡,可楊巡睡得死豬一樣,那幫人想出手搖醒楊巡,卻有老李兩位弟子擋住。那幫人沒多堅持,圍了不到兩小時就走了。楊巡卻一覺睡到大天亮,才被老李的徒弟搖醒。

  醒來聽老李徒弟一說,楊巡估計老鄉們男的傷殘未愈,女的不敢惹事,照昨晚那樣子,估計挑不起太大動靜。他稍微安心,洗臉刷牙,趕緊出去買了大堆包子款待老李徒弟。他們吃飯時候已經有顧客上門。楊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見面先問昨天的事,楊巡一邊笑呵呵說明,一邊介紹型號規格,仿佛一個人生著兩張嘴巴,店裡全是他的聲音。沒多久,顧客就抱著一捆電線滿意而走。老李的兩位徒弟一邊看著,等客人一走,忍不住地笑:「小楊,你這態度不知比國營五金交電商店好多少。我們進五金交電買東西,人家理都不理。跟你這兒買東西久了,誰還耐煩看國營店的白眼。」

  「那沒法比,人家是國營,旱澇保收。我們不一樣,沒顧客上門我們得喝西北風。兩位哥哥也是國營的,我不知多羡慕,可我農村戶口,想進國營單位?沒門。我讓我弟妹好好讀書,哪天考上大學升城鎮戶口,也跟著吃皇糧。」

  「現在國營有什麼用,都沒你們個體戶賺得好。我們活兒少,可錢也少。」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國家政策變了,我們這些個體戶再回去握鋤頭都有可能。哎喲,又有人來。」

  楊巡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老李兩個徒弟見此也就不多待了,等兩位師兄弟過來換班,他們便回去睡覺。楊巡欣喜,見縫插針地,就打電話給以前那些管供銷的老顧客,說明昨天今天以來發生的情況,大夥兒在電話裡都挺為楊巡高興的,有人當即要求楊巡開始送貨。不過大家都可惜,事情過後,楊巡經營的品種不得不單一不少。不過,生意就這麼算是恢復了,而且又由於電器街上其他倉庫都還沒恢復,楊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競爭,格外火暴。

  看上去誰都為楊巡高興,連進門來的顧客都因為從眾心理,看著別人踴躍地買,他們也覺得事情應該真如門板上寫的有所改觀,現在楊巡拿出來的電線應該沒錯,因此也放心了買。只有楊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絕沒如此簡單。老鄉們有氣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鬧騰能完。而煤礦那邊的事雖然是老王惹的,可誰知道當地政府會如何收拾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如今其他人都潛伏一邊兒等待風頭過去,只有他一個欠債的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槍打出頭鳥。他為此到附近一家單位借今天的報紙看,果然,昨天記者採訪了他,今天報紙沒依記者之諾登載岀來,可見,這條街上的事遠還沒完。他這幾天實際等於坐在炭盆子上。他早上說羡慕老李徒弟吃國營飯,那是真心實意的羡慕。國營的錢多錢少,反正細水長流總有國家管飯。經歷此次起落,他第一次恐懼地發現,他這種個體戶要變得一無所有,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是多麼容易。他想,他已經身不由己,未來他的弟妹們不能走他老路,非全部跳入公門不可。

  楊巡今天其實一醒來就在等老鄉們的電話。他們既然昨晚討不到公道拿不到他的態度,今天肯定再來。一直到中午,楊巡到一家小飯店扣來一大份豬蹄,一臉盆大小的柿子燉牛肉,幾個人開吃,老鄉們的電話才姍姍而來。老鄉一開口就非常火暴:「楊巡,你什麼意思,你自己痛快,還讓不讓我們開店?」

  楊巡道:「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開門,沾我的光,我們同鄉一場,我白讓你們沾光。沒種少說三道四。我現在拎著腦袋幹,你們眼紅,跟著來啊。」

  老鄉那邊沉默會兒,估計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腦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們幹啥……」

  「誰糟蹋你們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說句實心話,趁早壯著膽子開門,別花力氣跟我計較有的沒的,沒用。你們等政府處理這段子時間裡我賺的,夠值給人搶去的數兒。你們有閑有錢就等著吧,別閑得蛋疼找碴兒窩裡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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