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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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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7) 連宋運輝都沒想到,小雷家在分配問題上竟然沒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覺到,金州與小雷家這兩片土地,那簡直不在同一個國家。小雷家是塊熱土,一塊幹事業的熱土。 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的事業。他希望持續不斷地奔跑,可是,如果繼續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書記在丈人家的那句話:「你這女婿,搞經營比搞技術更有頭腦,腦子對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捨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他還想到更遠的,大學時代寢室大哥建議他未來從事經營。經營是一條不可測的路,可也是充滿挑戰的路,似乎更是一條可以發揮他宋運輝主觀能動性的路,這不正是一條他嚮往的可以持續奔跑之路?可經營之路,他的起點是零。而技術,他已經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新技術領域無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輕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齡優勢,他在工廠技術管理或者生產管理領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實資歷。 只是,他不滿足於安穩的現狀。 在接到雷東寶的彙報電話後的發薪日,他終於還清因結婚欠程家的錢。雖然不多,可還清前與還清後總是不一樣,還清欠款,整個人一身輕鬆。在丈人家吃晚飯時候,他提出程開顏不很喜歡現在的工作,有沒有辦法轉去幼稚園。沒想到程開顏反對,當年為了不去幼稚園,還與爸爸小小生了一場氣,歷時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終。她性格已經夠孩子氣,同學笑她去幼稚園的話不是去教小孩子,而是與小孩子一起玩兒。但程廠長夫婦都支持宋運輝的提議,他們的女兒他們最清楚,運銷處統計的活兒她老出錯,主管人員雖然沒敢抱怨,可程廠長心裡早沒意思。 宋運輝是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人,回家路上曲線救國:「小貓,不是說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麼可愛,我真不願意你在運銷處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單純透明。而且,你忘了嗎,幼稚園有暑假寒假,那麼大段時間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待家裡,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潑可愛的你,並吃到你親手為我做的飯菜,我對那樣的生活嚮往不已。你說呢?」 程開顏眼裡火花一閃,對,暑假、寒假,一年裡可以慵懶上三個月,那三個月裡可以天天以飽滿的精神迎接宋運輝回家,而不是她有時累得頭昏眼花,宋運輝也累,兩人見面都沒興致。「對,我這下可以有時間耐心學做衣服,還可以學打毛衣,我一定要給你穿上我親手織的毛衣。」 程開顏當即拉著宋運輝轉回娘家去,向爸爸要求調動。程廠長嘴裡答應,卻看著女婿心裡微寒,他費盡口舌沒法達到的目的,女婿是如何三言兩語達到的。女兒如此聽女婿的,會不會吃那麼年輕老成女婿的虧。他為此暗中提心吊膽起來。 回到家裡,程開顏又開始看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山口百惠飾演,這幾天大家見面都談到《血疑》。宋運輝陪著程開顏看一會兒,就進臥室去看書。看了會兒,又想到做技術還是做經營的問題,不由得攤開信紙,寫給梁思申。他很懷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裡所寫,但他需要一個說話的地方,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說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說了也沒意思,說了更鬱悶,比如對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寫在信裡,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憋在心裡難受。 在信裡,宋運輝寫道:「……我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鞏固十拿九穩的成就;一個選擇是條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將新車間建成之後,再想盡辦法,完成投建新車間之前我在項目建議書裡的設想,那就是把買新設備所用的巨額外匯用新設備生產出來的高品質產品掙回來,其實,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為受政策約束,新設備明珠暗投,降低規格生產舊設備就能做的產品,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書記帶去中央部委審批的價格雙軌制建議能不能批下來,外貿自主權能不能獲得審批通過,只要能被批准一項,新車間新設備就有前途能揚眉吐氣。 我認為,能被批准一項,甚至兩項,都只是時間問題,我能不能參與其中,為新設備的產品尋找出路,才是最大問題。因為我的技術,總廠是絕不肯放我脫離新車間的技術管理,讓別的不是最熟悉設備的人接手。而且我對怎麼走產品出口之路,或者價格雙軌之路也是茫無頭緒,很奇怪,你的企業管理書籍裡很少有關於銷售的內容,為什麼?因為那麼多的不確定,所以我才覺得我的選擇有些難。既不願放棄既得,又擔心無法預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開動我所有的潛力去求新、求高,卻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作的選擇嗎?我想,我還年輕,跟我同樣年齡剛分配進廠的大學生在這個年齡依然一無所有,還站在起跑線上。如果我放平心態,也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和姿勢站回起跑線上,我可以做什麼,怎麼做?……」 信中,宋運輝又寫了別的,他叮嚀梁思申在中學裡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取最好的大學,因為一個好大學獨特的學習人文環境,對人一生影響至大,他講了他與來自名牌大學的虞山卿之間的修養區別。他也講了他的程小貓打出來的圍巾坑坑窪窪,可很感人。他甚至還給梁思申說了剛剛發生在小雷家大隊的改革。一邊寫一邊想自己太怪異,梁思申才是個高中生呢,連小貓都聽不懂的話題,梁思申能懂?可宋運輝還是手不由己地寫了,就好像是記日記,寫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學時候,總把發生的見識,所有新鮮事寫信向家裡彙報,家裡有個一直關注著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從來都是言之有物,絕不空洞,雖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畢竟有想法,而且是視角獨特,觀點鮮明,甚至有尖銳的想法。 其實,寫完給梁思申的信,將自己心中一直反復的思路理清,明晰寫到紙上,宋運輝心中立刻有了決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從新車間副主任,賺夠資歷後升到新車間主任,然後再賺點資歷,最好讓自己眼角儘快長出皺紋,明顯老成之後,轉到一分廠擔任領導,然後……再然後……一直到頭髮花白,做個穩重的宋廠長。閒暇時間釣釣魚,揩廠裡便宜自己打一套沙發,生個孩子抱著寵著養大,還有,每天學著旁人嚼舌根,成為傳播小道消息的一道環節。那樣的人生,可怕。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書記去了北京後還沒回來,傳來的內部消息說,審批工作異常艱難,因為這是一個太大的創新。對於金州這樣的大型企業而言,一舉一動,都關係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太多,水書記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彙報。 幸而,一車間的大修完成,由一車間拉動,總廠終於走出虧損。但是,考慮到下半年已經開始,總廠利潤與工人獎金密切相關,水書記在電話裡指示程廠長想方設法挖掘潛力,提高利潤。程廠長召集分廠廠長,討論如何在下半年將前兩個月的虧損彌補掉。這事兒,閔廠長最在意,因為虧損就是發生在他任廠長的一分廠,他兼任車間主任的新車間。 回頭,他在分廠例會上,就把任務向新車間佈置下去,要求繼續提高產量,壓低品質,只要與一車間產品品質參數持平即可。 但是宋運輝陽奉陰違,不予執行。回頭,閔廠長看報表見新車間產量沒有變化,便打電話問宋運輝什麼時候改變參數,宋運輝給他一個回答,經試驗表明品質不可能無限量低下去,反應器上會出現大面積結焦。閔廠長將信將疑,但又無法當場反駁,因為他不懂新車間設備。他只好暗中找來新車間一個工程師詢問,工程師回答說有結焦可能,但參數變化幅度不大的情況下結焦可能性不大。閔廠長問,如果調整到一車間的產品參數,會不會結焦,工程師說,因為設備從來沒達到過這麼低的參數,所以必須與上次下調參數時一樣,邊調邊觀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但不是沒有可能。 閔廠長從嚴謹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師嘴裡聽出苗頭,那苗頭就是,宋運輝也不知道會不會結焦,可宋運輝卻拿話拒絕他。於是,閔廠長鼓勵工程師嘗試,可工程師說他不敢,連宋主任調整參數時候都戰戰兢兢,他技術不如宋主任,沒那個膽量嘗試那麼貴的設備。 閔廠長既然把情況調查清楚,便又找上宋運輝,讓他務必嘗試降低參數,也提出他會在場,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結焦。閔廠長把道理說得很婉轉,但他等待的是宋運輝的拒絕。而果然,宋運輝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又拒絕了他,昂貴的設備不能冒結焦風險。 如果換作別人,閔廠長可以把任務強硬地壓下去,但是對於宋運輝,這個有程廠長作為後臺的手下,卻不行。他可以抓住宋運輝顯而易見的錯誤提出批評,但是對於新車間的設備他無從下手,批評出去,反而可能成為笑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束手無策,他等的就是宋運輝的再度拒絕,他索性將宋運輝交給佈置任務給他的程廠長自己去處理。程廠長若沒法壓宋運輝,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頂翻,那是笑話。宋運輝如果頂不住丈人壓力最終調低參數,那麼,宋運輝存心與他閔廠長鬧對立的用心昭然若揭。反正宋運輝將左右不是人,他正等著宋運輝自己入甕。他在找上程廠長談困難的時候也指出,宋運輝可能對他在以前一個會議上的批評有抵觸情緒,他還把那次會議向程廠長回憶一下,搞得程廠長很替女婿理虧尷尬。 等閔廠長一走,程廠長就打電話到新車間,要辦事員立刻將宋運輝找到。 程廠長一見女婿就一針見血道:「小輝,你是不是挾技術自重,借機宣洩反感閔廠長的情緒?你要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你雖然處於可以胡鬧的年齡,可你已經是中層幹部,作為幹部,你不能意氣用事,你得眼觀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決定,這次你也不能做,因為這回提高利潤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讓閔廠長看我的好戲。」 看到宋運輝啞口無言,眼神中了然和複雜並存,程廠長歎息道:「去吧,趕緊去調整參數。至於你與你上司,誰都沒指望你們能團結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總是你失策。以後做事,三思而後行。」 宋運輝答應了出門,回去就參照上次改變參數的經驗,這回很順利,幾乎是沒啥障礙地將參數降到一車間那個水準。都沒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個參數如小菜一碟。 宋運輝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風險,他甚至在調整參數過程中帶著對講機,直接站在現場觀察孔旁邊,隨時觀察現象改變。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調整時候潑辣,大膽,因此給外行人的感覺就是,調整參數是件太容易不過的事。程廠長知道後,頓足長歎,還是年輕,還是衝動,不懂適當偽裝一下,裝作十二分艱難,也算是給閔廠長一個面子,稍微堵住閔廠長的嘴。可這下,如此輕而易舉,誰都會說宋運輝原本的拒絕那是存心為難人家不懂新車間的閔廠長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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