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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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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輝有三種選擇:直面問題,還是粉刷問題,或者甚至是逃避問題。最保險的是逃避問題,不作為,任工人人心浮動,只要不出生產事故,所有問題都可以推給總廠決策。總廠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一個車間副主任哪有什麼責任。第二選擇是粉刷問題。掩蓋事實,往往使流言更加氾濫,還不如逃避。第三也是最險的選擇是直面問題,最難預料結果的選擇也是直面問題。可宋運輝以年輕人的血氣,選擇了這個最險的選擇。不是說理解萬歲嗎?只要如實向工人說明,工人應該會理解新車間的難處。只要理解,就會產生責任感。 這是他把看電視的程開顏關在客廳,自己躺床上將心比心地考慮眾人對三種選擇的反應,想了兩夜的結果。他甚至沒與程廠長商量,因為他估計程廠長肯定會要他看看吧,先觀察一段時間,等水書記回來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奪。可宋運輝怎麼等得住,當初設備引進審批報告遞上去多久才批復,這回的兩個建議書申請週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車間的士氣不等人,他不能無所作為。吃夠小時候被動挨打的苦頭,他如今絲毫都不願放棄主動權。他可以隱忍不發,但他必須主動掌握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班前會議上,他明確告訴大家,新車間設備在國際上的定位,在國內的地位,新車間產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為什麼總廠為攤銷成本暫時作出降低品質提高產量的決定,新車間設備虧損點主要在哪裡。他也在最後勉勵大家,國家政策一直在朝著給企業鬆綁,開放企業自主權的道路上前進,政策趨勢是對企業的約束將越來越少,企業的自主權將越來越大,所以新車間的前景依然是樂觀的。但新車間目前處於黎明前的黑暗,或許有各種不利因素在這個時段出現,艱難時期更需要大家抱成一團,同心協力,克服困難。 流言總是難以在真實的土壤上存活。宋運輝將事實攤開來講,立刻消除了流傳在各班組間各種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無聊而悲觀地盯著儀錶盤的間隙就事實展開討論。說到流通管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邊親戚朋友所在企業那邊的活躍變化拿出來講,對比之下,越發悲憤於新車間這麼好設備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說這是鳳凰迫降草雞窩,並不是鳳凰本身出問題。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不到兩天,這些以往自詡總廠精英的新車間職工中間居然產生一種悲情情緒,悲情發酵,卻令那些工人自覺多花精力在限定產量基礎上,相對提高產品品質。他們都說,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不能讓一車間甚至其他輔助車間的人給看扁了。宋運輝本來只想以開誠佈公來消滅流言,讓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亂陣腳,沒想到效果卻走向他無法預測的一端。所謂人心叵測,誰也無法預料人心帶動下的輿論會走向何處。沒想到悲情會把眾人團結在一起,迸發出一種獨特的力量。 宋運輝將這一實例記在心裡。原來人心的動員,既可以通過正面鼓動來刺激,也可以通過反面壓抑來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運輝的選擇卻給他自己帶來麻煩。他的頂頭上司閔廠長在每週例會上批評宋運輝,說在總廠還沒拿出最終處理意見之前,他怎麼可以擅自將總廠小範圍會議上討論的內容公佈于眾,完全是無組織無紀律。宋運輝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只低頭聽訓。他告訴自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准了,咬緊牙關排除萬難也要走下去。 可一邊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飛速前進,宋運輝有時又會覺得氣餒。在金州這樣的大工廠做事,牽絆太多,內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時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會怎樣? 可宋運輝不知道,小雷家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一帆風順。 §1985年(6) 雷東寶回去小雷家,與村幹部開了幾次會,將村集體企業機構改革方案的調子定下來,又起草完畢,便交給鄉領導審批。那些鄉領導看到以宋運輝思路為藍本的草案,都是對裡面的陌生論調大為傾倒,於是,草案又送交縣裡。陳平原看了草案將雷東寶叫上去詢問,雷東寶叫士根去解釋,免得他自己被問急了當場急躁。 縣裡最主流的反對意見是有關分配問題。剛從平均主義走出來的領導們雖然已經接受了包乾到戶,適應了工廠承包,適應了多勞多得,可是,對於以村幹部為首的鄉鎮企業領導拿高額提成的做法卻非常不理解,很多縣領導當場提出質問,問以村集體資源獲取的利益,可以讓村幹部多享嗎?村幹部作為一村的領導,憑藉職權制定為村幹部謀取個人私利行方便的規矩,是否合理? 也有人問,依照小雷家村目前的經營情況,諸位村幹部同時作為企業負責人,大約可以拿多少。士根給了數目,大家都說高了。士根解釋說,企業職工的工資也將提高,有人又提出,把原本屬於村集體的那部分資金拿來瓜分給私人,比較不合理,不能用改革的名義挖社會主義集體的牆腳。 雷東寶一直沉著臉不說,該說的反正士根都知道,而且他聽得心煩氣躁,恨不得動手打人,還是不說為好。但他聽了兩個多小時辯論後,終於忍無可忍,問如果不相應提高管理者的收入,管理者的能力又體現在哪裡?這話是宋運輝教他的,他背下來了。他緊接著的第二個問題是,管理者的收入不與效益掛鉤,又該用什麼辦法來阻止類似已經自殺的老書記那樣的以權謀私呢?雷東寶說,縣領導們既然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倒是拿個辦法出來消除貪污。 有領導對於雷東寶這樣一個小小村幹部的囂張不以為然,說農村工作目前兩眼只盯著發展經濟,忘記思想教育,正是因為忽視思想教育,才會出現管理者思想偏差。雷東寶火大,老書記一向是村裡帶頭教育村民提高思想的人,而老書記的思想一向由縣鄉兩級來教育,縣裡思想工作是抓了,但為什麼老書記手中有了審批權卻第一個貪污?縣裡領導被雷東寶問得很尷尬,可就是咬緊牙關不批准。 士根眼看鬧僵,就迂回了一下,說分配問題可以回頭再談,也可以按照領導意思削減分配係數。但這個草案中關鍵問題並不是分配問題,而是小雷家村集體管理機構架設的問題。雷東寶心說士根說得太客氣,直接就說縣領導見錢眼開,忘記主題不就得了。 幸好陳平原拿小雷家的手軟,堅持將會議主持下去,將討論撥回到主題上來。對於小雷家機構的架設,尤其是士根看似很專業的解釋,讓縣裡領導拿不出反對意見,他們不痛不癢問了幾個搔不到癢處的問題,就將機構架設給通過了。 雖然是分配問題還沒解決,雷東寶知道,想要縣裡將分配問題通過,除非村幹部全體不領餉,那是不可能的。所以,雷東寶決定不管縣裡怎麼說,回到村裡,就開會將草案化為落實。磚廠和預製品廠都是紅偉負責;養豬場交給雷忠富負責,這個決定倒是讓雷忠富大為意外,看著臺上依然在宣佈任命的雷東寶,心情複雜;電線廠交給原本協助雷士根的本村高中畢業生雷正明,正明的技術和為人靈活都拿得出手;建築工程隊由一位村民承包,自負盈虧,因為雷東寶嫌建築工程隊收入少,麻煩事多。總負責是雷東寶,副總負責是雷士根,名稱沒改,還是一個書記,一個村長。至於如何分配,雷東寶乾脆不說。以前他什麼都先與村民通氣,現在則是懶得再說,反正他錢拿多了肯定得挨駡,罵就罵吧,他才不解釋。 會上有人提出追還老書記貪污款的事。雷東寶陰沉沉地看了老書記家的方向半天,回答一句老書記一條命夠值三萬塊。台下議論紛紛,雷東寶沒興趣聽,講完就走了。什麼民意,他現在不信了。他努力把村集體經濟搞好,他自己光榮,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也光榮,他可以日子過得好,帶動小雷家這幫人日子也過得好,這就行了。民意?光聽民意,他能辦成什麼事?當初誰支持他開磚窯?當初承包土地時候誰乖乖聽話了? 當改變架構後的第一個月工資出來,村民的議論暴炸了。雖然誰也不敢當著雷東寶的面說什麼,但士根和那幾個廠的負責人都被人指著罵。連忠富都放棄過去的成見找上雷東寶訴苦,說還是降點工資。但雷東寶說,做得多,做得好,就得拿得多,有種誰也把豬養得好,頂替他雷忠富。挨駡怕什麼,做頭的哪個不挨駡,頭是那麼好做的嗎,能挨駡也是本事,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正,坐得正就行。忠富聽了由不得想到當初他承包的魚塘被扒了之後他如何罵雷東寶,如今雖然豬場興旺發達可他依然覺得雷東寶沒按承包書辦事是錯誤,但今天聽了雷東寶有關挨駡的解釋,倒是理解了這個不講理的書記。做頭的,哪裡可能事事擺平,總有一頭不服貼時不時翹起,做頭的總會挨幾句罵,正常。忠富倒是為自己以前的不顧大局對雷東寶生出點歉疚了。 為此,忠富沒少勸其他幾個也拿錢多了的豬場負責人放寬心。算是替雷東寶分憂解難。 雷母聽到的議論就多得多,回家很擔心兒子會不會又闖禍,苦苦哀求兒子把工資削減一半,免得哪天被抓去坐牢。但雷東寶告訴母親,以後誰再當著她的面說,她就說兒子不會霸著書記這個位置,誰有能耐她兒子當天就讓位。 雷東寶如此蠻橫霸道,別人卻反不起來,反而在議論幾天後悄悄接受。反觀士根、紅偉他們幾個越講理越講不清理,最後只好把責任都推給雷東寶,說都是東寶書記作的決定,有本事都去找東寶書記。結果,村民不過是多喧鬧了幾天,後來也沒了聲音。 反而是有人反映到縣裡,縣裡有領導來指責。雷東寶在電話裡沒客氣,也是給那句話,有誰能代替他,他絕不霸佔著書記位置。可是,誰能代替他?縣裡雖然大會、小會都把雷東寶的「自私自利」當作現象來研究,當作典型來批評,可他們改變不了現實。最終,鬧騰幾個月後,所有的反對全都不了了之,小雷家的管理架構改革被強行推行,順利推行,成功推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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