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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電線上做的手腳,也讓楊巡稍稍地賺,賺得開開心心。他讓弟弟依然管著別人的櫃檯,他開始專門側重於推銷電線。他手頭積累的企業名單越來越長,直接問他這個小鬼頭要貨的企業越來越多,他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幾乎天天都有貨要送。北方短暫的夏天才剛結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進他的電線。這回,依然有人要他帶貨,他當然帶,可是,這重播來的一車,大多是他的電線,是他用自己初中畢業兩年多掙來的錢和問親戚朋友借來的錢進的。他還從家鄉帶來剛成熟的碧綠的橘子,去工廠拜訪時候,這兒送一網兜,那兒送一網兜,異常受歡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櫃檯,專門守著自家倉庫,專管發貨送貨。跟隔壁一家小廠攀上交情,每月送給私人二十塊錢,接來一根只能接聽不能打出的電話線。他們的電話經常很忙碌。

  楊巡拿出來的電線品質與普通的差不多,但價格很低;楊巡這人腳頭勤快,會自己尋上門來問要不要貨色,介紹又有什麼新品種;楊巡這人嘴巴甜不說,小恩小惠不斷,上門時候,什麼橘子、茶葉、米糕、上海奶糖之類江南特產總是小小帶上一點,讓眾人笑納;楊巡這人送貨又最及時,風雨無阻,下刀子也不耽誤。只要被楊巡沾上的客戶,都被楊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沒想再改換門庭。

  很快又到年底,楊巡隱隱已成當地電線大戶。他不僅零售,他還批發。不僅那些老鄉們問他批發,本地人也問他批發。不僅本市老鄉問他拿貨,鄰市老鄉也聽聞風聲問他要貨。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運電線北上。隨著他資金滾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時,他可以腰纏十萬貫,硬臥回老家。過完年回東北,發去整整兩車電線,那已經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錢了。

  人們都喊他「楊小倒爺」,楊巡都是挺得意地答應。他弟弟楊速,人稱「楊二倒爺」。

  從小楊饅頭,到楊小倒爺,楊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時間。那速度,跟夏天發麵似的快。

  §1985年(5)

  雷東寶趁稍微空閒,叫一輛拖拉機拉著他去看新婚的宋運輝,拖拉機上還拉著一台他想辦法搞到的冰箱作為賀禮。他到金州,宋運輝當然請假陪他,兩人將程開顏請回娘家,關門談了一天一夜。雷東寶將老書記自殺的前前後後告訴宋運輝,商量該如何杜絕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宋運輝正好是新車間上馬後變得無所事事,每天攻讀梁思申狂妄地說要提高他的跑步進度以免被趕超得太容易而寄來的各色書籍,包括管理書籍。而且他還得輔導因結婚而落下夜大會計功課的程開顏,正是覺得滿腹剛學來的才華無處施展,與雷東寶一拍即合,討論一方面通過改變管理框架,以交叉監督杜絕一個人經手錢財這等考驗人良知的現象。另一方面較大幅度提高管理者收入,手中有錢少起貪念。

  一天一夜下來,大致方針決定,雷東寶就匆匆告別回去了。他工作很忙,最好是須臾都不離工作崗位。宋運輝若有所失,很不安分地羡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創業進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總廠引進設備已經安裝投產,生活與工作又淪為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這樣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卻又無能為力,金州總廠受政策限制,他這樣一個年輕人被破格再破格地提升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不應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經非常幸運,能正好撞到設備引進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好趁機利用他年輕人特有的英語技能和對新知識強勁的吸收力,突破頭頂無數資深技術人員的阻擋,在新設備安裝運行中脫穎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志得意滿,可他依然嚮往不停奔跑。

  雷東寶才回去小雷家,報平安的電話裡很激動人心地說,本地豬肉價格放開了,現在市場上豬肉價格比原來的高,正好豬場新的一批肉豬要出欄,這下可以賣個好價錢了。這財,發的是橫財。雷東寶懷疑說,是不是老徐鼓勵他養豬時候,已經看到有那麼一天。

  宋運輝一邊替雷東寶高興,高興他們總能抓住國家政策的先機,趕在改革浪潮的前頭,日子過得日新月異;一邊替自己心煩,為什麼改革春風依然不度玉門關。

  可很快,宋運輝就無法再無聊地煩惱自己的雄心壯志不得酬。金州從西德引進設備投產後,產量增加,品質上升,可能耗也增加,再加設備折舊,成本也增加。一年下來,金州的利潤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車間大修期間,竟然出現虧本。很快,部裡刮起一股引進設備反思風,矛頭直指金州等重點企業,部裡有一種聲音責問,設備改造,是不是等於盲目引進。

  水書記被叫去北京開會,被批得焦頭爛額地回來。但好歹他看出,這股風的刮起,有被他擠出金州的費廠長的功勞。水書記心中有數,但無法叫屈,誰讓金州引進設備後,利潤節節下降。他沒有底氣反駁,他關於品質方面提高的發言,被上司批駁。而且他技術不好,無法面對有關技術方面的責問,他就索性臉色鐵青,閉嘴不說,一直堅持到會議結束。他就是不檢討當初決策中可能有的輕率拍腦子趕風潮思想,以給批評他的上司下臺階,一是怕被作為會議紀要記錄在案,以後被人拿來當攻擊他的把柄,他經歷的運動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氣,他就是不信引進什麼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書記召集相關人員開會,研究討論如何壓縮成本,增產創收。宋運輝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會議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則是坐在週邊,作為廠辦一員,做會議記錄。場上氣氛跟著水書記的臉一起沉悶。

  一分廠閔廠長兼職新車間主任,雖然列席,可基本沒有發言的機會,水書記也知道閔廠長只是掛個名,其實全是宋運輝在管。眾人討論的議題自然是如何壓縮引進設備的生產成本,水書記也直接指著總廠財務給出的成本分解圖問宋運輝,究竟哪個環節可以改良。

  宋運輝走到圖表前,一項一項看著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設備因為運行良好,品質很有保證,從資料來看,運行效率與國外同行相比並不遜色。他可以當場拿出資料,國外先進水準的單位產出,對應的水、汽、電和正常運行損耗分別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轄車間的數值又是多少,兩者差別並不很大,新車間的運行技術應該不能成為成本上升的源頭。

  水書記嚴厲地道:「可是資料表明,新車間產品成本比一車間高得多,你怎麼解釋?」

  宋運輝奇道:「不可能,除了用電量比一車間高一點,新車間的成品率比一車間高得多,品質也好得多,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電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財務插了一句:「小宋,還有折舊,折舊也要計入成本,這一點你可能不清楚。新車間的折舊太大,一車間的設備老得已經幾乎沒有折舊了。」

  「噢,對。」宋運輝很是懊惱了一下,他還算是學了會計的,怎麼會忘記折舊這茬。他忍不住問一句,「不會新車間的產品與一車間的同等價錢吧?如果這樣,等於雞蛋當成土豆賣,新車間產品背上巨大折舊,一點優勢都沒了。」

  「不錯,對於同類產品,國家都有統一定價。本質上來說,一車間與新車間的產品只是三級土豆與一級土豆之間的區別,而不是土豆與雞蛋之間的本質性區別。因此新車間的產品相當好銷。」

  宋運輝目瞪口呆,天下竟還有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還在絞盡腦汁制定規程避免廠長營私舞弊將雞蛋當成土豆賣,金州卻理所當然地將雞蛋賤賣,這什麼制度?他奇道:「不是說擴大企業自主權嗎?我們沒有產品定價權?」

  眾人都如看UFO上面下來的外星人似的看著宋運輝,他的岳父程廠長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醜,他瞭解女婿,知道他看的東西太雜,思想太先進。「我們系統的產品屬於國家戰略物資,都是統購統銷,我們再說是重點企業,與那些小企業不一樣。我們的管道和價格都是國家說了算,不可能有改變。」

  水書記有些哭笑不得于宋運輝的常識缺乏,緊盯著問一句:「每月折舊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沒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品質的前提下,減少水、電等運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產量,以盡可能地分攤每月的巨額折舊?」

  「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工藝。」宋運輝回答了,可異常心痛,「可是,那麼好的設備……」

  水書記沒讓宋運輝的心疼表達出來,爽快拍板道:「很好,財務提出的分解成本,層層尋找原因的辦法很好,現在已經找出問題癥結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緊落實的重頭落在你頭上,你三天之內改變工藝,爭取以最快速度提高產品產量。」

  「一天,明天這個時候參數可以改變完成。」宋運輝胸有成竹地說,可心裡很不樂意。

  水書記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運輝道:「年輕人,看來有抵觸情緒。現在是講求經濟的時代,全廠工人的獎金也是與經濟效益掛鉤,你說經濟重要不重要?」

  宋運輝雖然訕笑點頭,可心裡著實不服,如果只要這樣的品質參數,那還引進西德設備幹什麼?用這麼好的設備生產低質產品,等於殺雞用牛刀。他丈人程廠長見此連忙出聲自己先數落宋運輝:「年輕人看問題不全面,不會算總廠的經濟賬,只看到自己一個車間的局部,這樣要不得啊。」

  水書記聽了反而笑道:「這是老丈人藏私,沒把自己一手絕活教給寶貝女婿啊,呵呵,看來問題出在我們老程頭上。」

  大家都笑,會議開心結束。與開會之初的嚴肅氣氛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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