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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水書記挺意外的,倒也沒拒絕,走廊上就問:「怎麼,要我給你做入黨介紹人?」

  宋運輝這才想起,忙得都沒想到入黨的事,他笑道:「還沒寫申請書,我覺得……」

  「還是沒作出成績之前不入黨?什麼叫成績?」水書記開門進辦公室,一把將宋運輝按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才又道,「非得獲得重大獎勵,或者受傷送命才算成績?你這孩子太認真點。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水書記的話讓宋運輝感動,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地說出實話:「可是我著手做的整頓和設備改造這兩件事都還沒見結果,現在就提出入黨申請,有些違背原則。」

  水書記一聽,笑出聲來,看著稍微留點鬍子冒充老成的宋運輝,真想伸手拍拍那只挺聰明又挺傻的頭,他笑道:「去申請吧,讓你在一車間的師父做介紹人,人不能沒原則,也不能忘本。」

  宋運輝應了聲「是」,將手中捏了很久的一本黑皮筆記本用雙手放到桌上,很有點吃力地道:「水書記,我不知道這事兒能不能提出來,但是我覺得現在已經能提這事兒。我冒昧請求,水書記看看這本筆記,這是劉總工在我去北京搜集資料之前,交給我學習提高技術的一本他多年經驗積累的筆記。這本筆記是劉總工多年智慧結晶,以筆記內容與目前我已經接觸過的那麼多總廠技術人員相比,很少有人的技術能趕上劉總工。眼下,整頓辦的工作在水書記制定的框架下進行得如火如荼,但其中發現不少技改問題,而整頓辦需要制定的條規中,也有許多技術問題需要有人把關,我冒昧,能不能請劉總工來把關,他的肯定或者否定,相信很多人都心悅誠服並心中生出底氣。」

  水書記沒打斷宋運輝的說話,但兩隻深沉的眼睛藏在濃黑的眉毛下,一直緊緊地盯著宋運輝。水書記當然知道,現在為什麼宋運輝能提這事兒,那是因為費廠長已走,他已經拿下廠長位置,劉總工已經孤掌難鳴。他沒說話,拿來筆記本翻看,不錯,這確實是劉總工的字,年代自六幾年一直到現在,二十多年。劉能將畢生技術經驗積累交給一個小年輕,說明劉也認識到宋運輝是可造之才,其中之賞識不言而喻。難怪全廠都無人來勸說他恢復劉總工的工作,只有這個小孩子到他跟前冒昧,這孩子有良心,當然不忍心見賞識他的人沒著落。但水書記思索之後,將眼睛從筆記本裡抬起來,問:「你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某些技術人員的抵制?」

  「沒有。即使有,屬於我工作範圍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不會來麻煩水書記。」

  水書記倒是不會生宋運輝的氣,因為知道他是個認真的孩子,他提出這種要求合情合理。水書記很耐心地道:「小宋,你眼前有兩個人,一個人做事一百分,甚至一百二十分,可破壞力八十分,另一個人做事九十分,破壞力十分,你會選擇哪一個?」

  宋運輝一愣,沒想到水書記把選擇權交給他,以如此清晰的打分方式交給他,從中他也看出水書記對劉總工技術水準的絕對肯定。他一時無話了,他最近因為整頓辦的工作,與那麼多人接觸,當然已經清楚,硬性或者柔性的抵觸對工作進程的影響,他為此不得不將做事的精力分出一半來處理人事糾紛,因此非常影響工作進度。他清楚那八十分的破壞力有多麻煩。再說,劉總工若有心,重新掌權後的破壞力,那可能不是劉總工一個人,而是帶動一片人。這不是水書記的氣量問題,而是從工作考慮。他思索半天,才道:「水書記,對不起,我知道了。但是……很可惜。」

  「不錯,很可惜。我一向堅持因人成事,因人廢事,善用一個人,事半功倍。」說完,水書記將筆記本遞還給宋運輝,「你好好學習,但千萬不能因學歷因技術而脫離群眾。」

  宋運輝怎麼也想不到,水書記不生氣不說,竟然還教育他鼓勵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筆記本,點頭道:「是。」

  宋運輝告辭後,水書記反而挺讚賞宋運輝,光明正大地將反對意見說出來的人,比背後說風涼話和搞小動作的人可愛得多。為此,水書記反而願意考慮宋運輝的提議。他雖然否決了宋運輝的提議,可是,他不會不知道劉總工在技術人員心中的影響,在那些有技術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將劉總工做個妥善安置,他的領導形象就會打上一個不怎麼大氣的折扣。他當然可以以權威讓別人無話可說,可是,人總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此時,新分配大學生的報到工作已經完成,對於第二批大學生的接收,總廠有了規矩。經過一段時間的集中培訓學習,這幫大學生被分配到各車間基層進行鍛煉,就是倒班。宋運輝當然也在一車間接觸到兩個新來大學生,當然,那兩個大學生的年齡照樣還是比他大。看著新分配來的大學生意氣昂揚的眼睛,宋運輝才意識到自己在這一年裡成熟多少。當年讀書時候瞭解政策,學習知識,能精確掌握機會,在學生會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響的事,還自以為是多了不起多厲害的事,到社會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過家家。這一年,崎嶇曲折,可他還是個有水書記支持著的人。

  但水書記深思熟慮之後,還是在秋風高揚的一天,找上劉總工的辦公室。此後幾天,沒有消息。但是宋運輝這半個當事人卻覺得有異,因為與劉總工在樓道走廊相遇時候,劉總工一改以往的客氣微笑,見面竟然開口寒暄似的問一下進度。宋運輝不會忽略劉總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

  國慶日休假兩天,正好又遇到一個星期天,宋運輝加上兩天調休假,搭總廠運銷處車子回家五天。運銷處本來沒安排去宋運輝家那邊的運輸,但宋運輝一問,處長行了個方便,將後天的車子提前安排到國慶前一天傍晚出發,於是宋運輝在家足足地待了幾天。雷東寶送來好多吃的,還有應景的月餅,是不常見的廣式月餅。但雷東寶自己沒法來,他被市里組織著去蛇口參觀考察取經去了。

  宋家兩老生了一兒一女,只兒子碩果僅存,因此分外疼愛。兒子回家,什麼都不讓兒子做,只要兒子敞開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願兒子離開眼前,沒事時候總跟進跟出跟著兒子嘮叨,即使手裡拿著個米籮挑米里的沙子,也要找到兒子身邊,戴著老花鏡邊聊邊挑。

  回家第二天,宋運輝陪著爸媽去市里買電視機。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買電視機,第一次是陪著姐姐去,第一百貨商店還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實物也不是了,短短時間過去,可以說光陰荏苒,如今的國產電視機做得跟日本貨似的,樣子很是漂亮,價錢也比日本貨便宜。他們一家挑了一臺上海產的凱歌電視。等著商店發貨的時候,宋運輝去趟隔壁沒多遠的新華書店,一口氣買了四本書,《第三次浪潮》《大趨勢》《領導者》《超越革命》。這幾本書他聞名已久,今日終於得閒逛書店買來。姐姐不在,宋運輝也就沒了買小說的興趣。但是出來到門口,看到櫃檯玻璃下豆沙綠封面的《紅樓夢》時候,宋運輝還是心中一動,掏錢買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個小姑娘年紀小小就被送到遙遠的外婆家去,景況倒是與黛玉有的一比,他準備回廠裡後將書寄給梁思申。

  回家這幾天,宋運輝的日子過得極無規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媽媽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見臉盆有水,牙刷塗了牙膏。宋運輝都覺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來,他很困,好像要用這幾天時間把畢業一年來的辛苦都補睡回來似的。不讓他媽幫他臉盆接水,他媽還不幹,宋運輝是反抗無效。他好歹現在在金州總廠是有點名氣的人物,可回到家裡就得受媽媽如此「小看」。

  十月三日早上,宋運輝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媽媽準時叫醒,他媽熱切地問兒子要吃甜饅頭還是淡饅頭,宋運輝記得媽不會發麵蒸饅頭,就偏說要吃花卷,他媽應一聲好就跑出去。宋運輝好奇了,難道家裡來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門外果然有人,可不是田螺,而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臉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陽光般的笑容。

  宋母見兒子出來,就道:「你看,一隻雞蛋換四隻淡包或者三隻甜包,花卷沒有,你吃什麼?甜包好吃一點。」

  宋運輝問那男孩:「淡包幾兩一隻?」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兩一隻,我們不要糧票,價錢就稍微貴一點。」

  宋運輝奇道:「你買麵粉就不用糧票?」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們鄉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飯不夠吃,但糠多,雞多,蛋多可以拿來換吃的,城裡男人吃得比鄉下女人還少,家裡多出來的糧票正好可以換雞蛋。」

  宋運輝恍然大悟:「真聰明。媽,我們買十二隻淡包吧,我給你們做紅燒肉夾淡包,我在廠裡常這麼吃,西安同學教的。」

  男孩好奇地問:「怎麼夾?要不要把肉湯也澆進去?」

  宋運輝拿起一隻饅頭,大致示範了一下給男孩看,男孩點頭表示學會,男孩又舉一反三地說,夾鹹菜夾酸菜也都可以。宋運輝很喜歡男孩的機靈勁,趁媽媽挑了饅頭拿進去,準備拿出雞蛋來,他問那男孩:「國慶日放假出來幫爸媽做點生意嗎?小夥子很能幹啊。」

  男孩搖頭:「我今年初中畢業不讀了,爸去世早,家裡窮,下面還有三個弟妹,我得幹活養活弟妹們。」

  宋運輝聽了很替這男孩可惜,挺機靈一個孩子,要是讀書,成績肯定好。他指指自己家門,道:「養兔也是很不錯的掙錢辦法,你們孩子多,放學了每人揪一把草回家,夠兔子吃。放棄讀書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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