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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郭先生!"外邊的喊聲又起。郭一山開了屋門。"你就是郭一山?"公差大步上前。"我就是。請問先生您--""我是法院的。給!"公差把一封公函遞過來,"一個姓時的把你告下了,這上邊都寫著呢,半月以後上法庭。該準備啥就準備啥吧!這,你簽個名!"郭一山接過公函,皺起眉頭看了看,就拿起桌上的毛筆,在回執上簽字。公差轉身欲走。"慢!"雲鶴鳴喊。公差走到門口又站下來。雲鶴鳴走上前,從兜裡掏出一枚銀元,遞給公差:"路上辛苦,買杯茶喝吧!"公差猶豫了一下,接在手裡,說:"您是郭太太吧?"雲鶴鳴點頭。"您出來一下。"雲鶴鳴跟著公差走出去。

  公差高喊郭一山的時候,花娘正收衣裳。老先生沒留下啥念物,只留下一箱子舊衣裳。這箱衣裳飽含著老先生的音容和故事,每一個衣扣,每一環扣鼻兒,甚至一行稀疏的針腳眼兒,都能激起花娘豐富的記憶。因此曬衣裳,就成了花娘的活花娘的事花娘的幸福。這箱衣裳永遠帶著老先生的味道,這些味道永遠喚醒著花娘的感受,她於是就感到踏實,感到真切,感到有意思。還有,這箱衣裳雖然靜靜地躺在屋裡,躺在床頭邊的櫃櫥上,但天天都在變換著不同的感覺。不是花娘的感覺,是這箱衣裳自己的感覺。譬如天陰了,這些衣裳就泛起潮潮的男人特有的腦油味兒,這些腦油味不是衣裳所有的,而是衣裳自己感覺到的。經了無數遍水,洗了幾十次皂角,哪還會有腦油味兒?春日燦爛的時候,這些衣裳就有了挺挺的帶些似乎是黴味兒的香感,這些香並不鮮明,它們淺淺的,但韌性十足決不偷懶。不管是潮潮的腦油味兒還是這些挺挺的香,都是衣裳自己的感覺。是它們先感覺到了而後又把自己的感覺讓人感覺了。花娘坐在小板凳上,湊著腳下的捶布石,收一件,疊起來,再用手抻一抻,展一展,扯一扯衣角。就像品茶,一點兒一點兒地啜。這不是工作,不是事,也不是活,這是欣賞和享受,一川的感受就不同了。一川是來幫忙的,他只穿一件牙白色的汗絡,卻戴著郭老先生的禮帽,看上去頗顯滑稽。"大伯,嘿嘿,大伯!"花娘笑了,說:"一川可適合戴禮帽了,你看多氣派!叫你爹給你買一頂吧!"說著走過來給一川要禮帽,"來,給我,讓我給你大伯好好放起來!"一川不聽,只管戴著在院子裡招搖。花娘攆著哄他:"一川聽話。你大伯最疼你了。你小時候害病,都是你大伯給你看的。來,別惹你大伯生氣!"一川停下來,乖乖地把帽子摘了放進帽盒裡,忙又慌著去收衣裳。他每次只收一件,跑得滿腦門兒往下淌汗。花娘聽見了公差的話,看見了一山拿毛筆簽字。這不是她靈動,是她擔心!自從時老頭兒來鬧時高喊要告狀,她就知道這一場事少不了。只是她咋也沒想會來得這麼快。她站在捶布石邊,疊好的衣服掉在地上都沒感覺到。一川看見,大聲喊她:"花娘掉了,掉了花娘!"連忙彎下腰撿了,塞進花娘手裡。

  花娘又病了,她躺在床上,蒙著被子身上還害冷。雲鶴鳴端著藥進來,大聲喊:"花娘,起來喝藥!"花娘抖抖索索地坐起來。雲鶴鳴用嘴唇試了一下藥,說:"正好,快喝了吧!""一山呢?"花娘接過藥碗,"別讓他生氣。他的身體比我重要,啊!"花娘抖得厲害,藥灑了。雲鶴鳴接過來,替她端著,說:"快趁熱喝了吧。先生說,喝下去一出汗就好了!"說著,把藥送到她嘴上。花娘一揚臉喝下去,啞著嗓子說:"都是我給家裡惹的事啊!"媳婦安慰她:"沒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花娘,您別難過,也別害怕!爹沒有做錯,您沒有做錯,郭家上上下下都沒有做錯。誰也沒有怪您。您來郭家幾十年了,沒白天沒黑夜,辛辛苦苦照顧俺爹,一心一意地過日子,疼一山,疼巧巧,連一川你都疼得不行……""鶴鳴--"花娘喊一聲,忽然放聲大哭起來,"老沒成色呀!老不給臉啊!沒法往人前站啊--""花娘,花娘!"雲鶴鳴上前勸她,"我和先生說了,不管官司咋打,不要你往法庭上去。"花娘收住淚,看著雲鶴鳴:"我不去?""你不去。"雲鶴鳴點著頭,"我想好了,也不要先生去。""一山不去那誰去?""我。""你?你一個年輕女人!"花娘瞪大眼睛。雲鶴鳴一笑,說:"年輕女人怕啥,只要有理,打到皇帝老子跟前咱也不怕!""鶴鳴,"花娘感動地說,"老頭子活著的時候,說你不是仙女就是魔頭。孩子,我真的服了你了,你是仙女,是咱郭家的仙女呀!"花娘說著,又哭起來。"花娘!"雲鶴鳴忽然流出淚來,"啥仙女呀,咱是被人家逼到絕路上去了!咱要是再不拼著性命去做事去抗爭,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還咋活呀!"婆媳倆流了一會兒淚,鶴鳴說:"花娘,你安心地睡吧,就當啥事都沒有發生!""中,全靠你了鶴鳴!可別跟您花娘一樣啊!"雲鶴鳴轉身欲走,花娘忽然大喊一聲:"鶴鳴,我知道啥叫'當大任'了!你這就叫當大任!"雲鶴鳴站住,笑了。"老頭子說當大任,我還真不知道啥意思,今天我才算……"花娘為自己的感悟興奮著。

  五

  郭一山仰躺在床上,頭枕了兩手,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巧巧爬上床,撒嬌地喊:"爹,你教我唱歌!"郭一山不吭。巧巧又喊:"爹,教我唱歌唄!"爹大喊一聲:"下去!"巧巧看爹一眼,撇了撇小嘴,淚水就流了下來。除了行醫,一山諸事不愛;除了行醫,一山諸事不會。不管是因為"諸事不愛"引起的"諸事不會",或者是"諸事不會"引起的"諸事不愛",結果都是一樣。別說是打官司跑法院,就是平時的迎來送往,節慶禮拜,他也煩!他喜歡行醫看病,不管白天黑夜,不管下雨下雪,不管患者的病有多麻煩,不管患病的人多麼不配合,他都不煩。甚至可以說,他有快感!那是一種探險,那是一種征服,那是一種對於生命的挽救和禮贊!他非常佩服祖上看病不收錢的抉擇,他對此有著兩方面的理解,一方面是方便了病人。讓普天下生病的人都能看上病,吃上藥。對於別的醫家只是一個理想,而對於郭家則是理想的實現。每念及此,他就會自己感動!另一方面是提高了醫術。那麼多吃不起藥的病人前來就醫,行醫的範圍和病材就擴大了,操千劍而識器,看百病而知醫。平樂正骨的醫道所以精進,和這個抉擇有大關係!郭一山有自己的理想。他要看遍天下的醫書,通曉正骨的醫理。他要集天下正骨之大成,成一代醫家宗師。爹理解他。爹說。郭氏正骨傳了五輩,就算是草,也該長得樹一般高了!爹說有夢想才有現實,家中諸事你都別管,好好地做夢吧!誠然,裡外的家事都是爹頂著,雖然爹也煩,也皺眉頭,但爹知道有兒,也啥都忍了。和時老頭子打官司,爹跑了很多趟,雖說打贏了,但那個上下打點操心勞神,確讓人鬱悶和不快。媳婦來了爹走了,雖然爹說她當大任,雖然她敢闖土匪窩兒,雖然她說她去給時家打,可這是官司,不是光要勇氣,還要辯論要說理要抛頭露面,她一個年輕女人,咳!郭一山側過身子,手托住右腮。時老頭子真討厭,你一來就鬧,一鬧就要打官司,沒有一點兒迴旋餘地,誰還能接納你?誰還怎麼接納你?他知道時老頭兒是想要錢,他也想過給他點兒錢,拿錢買平安。再一想,時老頭子是個賭徒,有多少錢能供得起賭啊!郭一山坐起身來。他看見掛著淚花的巧巧睡著了,忙拉了被子給她蓋上。既然他敢遞狀子,看來這一場官司是避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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