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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七

  郭家的生活雖然走上了正常,郭一山雖然坐在了大門樓下,但郭家的人都知道,有一道難題一直未解,那就是怎麼樣對付劉仙堂。在平樂鎮郭家是大姓,從明初移民到今天的民國,綿綿廿一代,濟濟一千多眾,他劉家才幾個人!三門的一方找到一山說,大哥,趁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一把火燒了他龜孫!新媳婦一聽就搖頭。新媳婦說,誰知道他和尤瞎子的關係多深呢!再說,害人如害己,三條人命可不是小事!讓人得便宜。先生,咱就讓他一回吧!郭一山想了想,說,知道了啥病就等於好了一半。咱裝做不知道,防著他就是了!

  郭一山正在門下看病,來了一群跑反的,說是鐵門鎮的。馮玉祥的軍隊進攻,吳佩孚的軍隊防守,整打了兩天,街上躺的淨是死人,鎮裡的人全跑光了。鐵門鎮在洛陽西,平樂鎮在洛陽東,相距不上五十裡。"鐵門鎮不是張鈁將軍的家嗎?千唐志齋還在不在?"一個老人問。"只講活命了,誰還管啥千唐志齋呀!"跑反的男人喝了碗涼水就走了。跑不跑?平樂鎮上一時風聲甚緊。一方晚上又來找一山,他說:"大哥,趁跑反這亂勁,找你認識的老陳他們給他做了算了!"郭一山皺著眉,不知道該接啥話。一方說:"大哥,你再想想,要是行,給我言一聲,我去給老陳他們商量。他能花錢買咱的命,咱也能花錢買他的命。看他娘誰厲害!欺負咱姓郭的沒人是不!"一方一走,媳婦就說了他跟二叔來時想要秘方的事。一山沒說什麼,但他下定了決心,息事寧人,快傳醫脈。

  馮玉祥兵不血刃佔領洛陽,平樂鎮又過起了安靜的日子。新媳婦喜歡研墨,拿一方印章般大小的墨錠,在臥著水牛的端硯裡細研,亮亮的墨錠越變越矮,硯裡的清水就越變越黑,略帶臭味的墨香也就越來越濃了。她喜歡墨香。墨錠也香,但它的香味細,薄,硬,是一根一根的,一縷一縷的。墨汁的香味厚,軟,濃,是一片一片的,一團一團的。墨錠的香味在身外,淹不住你;墨汁的香味在身裡,浸得你濕透。硬的變軟,薄的變厚。靠的就是個研。一山看病要開方,以前都是自己研墨,荷香來了,荷香就替了他。荷香識字,也喜歡研墨。荷香研墨可以用"文靜"形容,她研時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一星兒墨點兒都不濺。她喜歡聞墨,能連聞三次,就是研好了。鼻子裡有標準。到了月香,就得催她研。月香研墨可以用"生動"形容。她研時硯臺老咂桌面,咚咚地響,好像硯臺不是石頭而是塊木板兒。當然濺墨也就正常了。月香好笑,研著研著就笑了。一山問她研墨有啥好笑。她說,研墨開始像是胳肢人,一偷一偷的;最後像是撓癢,一抓一抓的。說著就扭著身子快意地笑。一山興起,上前抱住她就胳肢她,胳肢窩兒,膝蓋兒,大腿跟兒……月香躲著,叫著,笑著,直到撲通一聲躺倒在床上。要形容新媳婦的研墨,就得用"虔誠"二字了。雲大妮的爺爺是個秀才,一輩子教書為業,"敬惜字紙"是他的終生教誨。學生研墨有三不准:一不准坐研養尊;二不准咬牙皺眉;三不准影姿不端。跟著哥哥到學堂,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讓她研墨!有一次她剛摸到墨錠,爺爺看見了,說,大妮兒,誰讓你來的?玩兒去!她的淚水就出來了。雲大妮又在研墨,她彎了腰站著,不咬牙,不皺眉,不擰腰,不斜背,兩眼看著自己的手一環一環地在硯池裡輕繞,像在極高處看一隻找尋棲息處的天鵝。墨香的味道越來越濃了,她換過左手再研下去。一山過來,拿筆尖蘸了一下,說,行了吧!她說不行,什麼時候,香裡帶點兒甜味的時候就可以了。

  郭一山展開宣紙,在上邊寫了一個"雲"字。新媳婦笑了,說:"這個字我認識。"一山又寫一個"大"字。"這個我也認識。"郭一山不動聲色,又寫"妮"字,問:"這個呢?""這個我能猜出來,雲、大、妮,對嗎?"新媳婦很得意。"我再寫幾個字考考你!"郭一山說著又寫。新媳婦說:"你別考了,我又不認識字!""郭一山",郭一山寫出自己的名字。"嘻嘻嘻,"新媳婦笑了,說,"先生的大名嘛!這我要不認識,還配做郭家的媳婦嘛!""你可以嘛!"一山高興了。"可以啥呀,鬥大的字不識一布袋。"新媳婦說。"你已經識兩布袋了!"郭一山說。新媳婦受了表揚,大膽地扶住丈夫的肩膀:"我爹說,郭家是書香門第,家裡的小雞都能認兩笸籮字,他就教我認了這兩布袋!"郭一山說:"好,今天我再教你認兩布袋,你願意學嗎?"新媳婦笑著接道:"有老師願教,哪有學生不願學的道理!"

  "當歸( 當歸) 生地 大黃……"郭一山寫著。"這是藥名吧?生地、大黃,不都是藥名嗎?"她指著"當歸"說,"這兩個筆劃多的字我不認識。"媳婦睜大明亮的眼睛看著丈夫。"你真聰明!"郭一山親她一下。第二天晚上,一山要考她,問,昨天的六個字忘了沒有?她說哪會忘,就六個。果然一畫不丟。一山說,我再教你六個吧,只要你學會了,我每天都教你六個字。說著就寫了:連翹白芷 赤芍。

  新媳婦說,你再寫幾味唄,讓我多認幾個。郭一山略一猶豫,立即又寫了三味藥:甘草 羌活 獨活。"連翹、白芷、赤芍,甘草、羌活、獨活。嘿嘿,還押韻呢!"新媳婦笑了。

  郭一山下意識地往外看了看,鄭重地說:"記住這九味藥,也就記下了咱郭家祖傳的第一個秘方'接骨丹'了。"新媳婦瞪大眼睛:"哎,你咋把祖傳秘方給我說了?不是說傳男不傳女嗎?"郭一山一把拉住妻子的手,壓低聲音說:"傳男不傳女,是說傳兒子不傳閨女。因為閨女早晚是要出嫁的,一出嫁,就把秘方帶走了。你是郭家的媳婦,不是郭家的閨女!""祖上有傳媳婦的嗎?"新媳婦問。郭一山搖了搖頭,說:"祖上沒幹過的事我們就不幹了?只要對事業有利,我們就能做。走,你不但要認字,還要認藥!"郭一山說過,拉住媳婦的手就往外走。二百年來,郭家的藥房是不進女人的,這天晚上,它正式接待了平樂正骨的第五代傳人郭一山的新媳婦,他一個一個地打開藥櫃的抽屜,讓她一味一味地看了個遍,一味一味地嗅了個遍。從閨房的粉香到新房的墨香,雲大妮走了二十年,從新房的墨香到藥房的藥香,她僅僅用了兩個晚上。眼睛似的藥櫃將記住:第一代到第四代,平樂正骨產生了四個正骨大師,而第五代,將有兩個大師出世,並將把平樂正骨的事業推向極至!

  看著興奮異常的妻子,一山說:"我不但要教你學醫,還要給你再取個名字!""取名字?"新媳婦撲扇著兩隻明亮的大眼睛,"啊,我是學生了,要有個官名對嗎?"郭一山為媳婦取名"雲鶴鳴",還特意作了一幅白鶴翔天的圖畫,旁批一行小字:雲中一鶴 高翔長鳴也

  "雲鶴鳴!"一山大喊。"啊!"新媳婦下意識地答應。"現在開始上課!"郭一山有了學生,一下子精神了很多。"哎哎哎,別慌先生別慌,學生還沒行拜師禮呢!"雲鶴鳴說著,忙跑進里間。她脫了上衣,換上嶄新的旗袍,又拿梳子對著鏡子把頭髮攏了攏,最後撿起笤帚掃了掃鞋上的土,這才走出來到了丈夫跟前。

  郭一山微笑著看妻子:"真行禮了?""先生,"雲鶴鳴喊一聲,連忙害羞地低下頭去,自語似地說,"我爺是個教書先生,我大伯也是個教書先生,我們雲家的男孩兒都認字,女孩兒卻一個也不能上學。小時候我做過多少次上學的夢,印花布的書包都縫好了,到後來還是沒能進學堂。謝謝先生,從今後我也能當學生學認字了!"雲鶴鳴斂一下衣襟,忽然雙膝跪了,恭恭敬敬地給丈夫磕下頭去。"嗯,嗯!真磕了?"丈夫笑著忙去攙她。雲鶴鳴站起身,抬頭看著丈夫,兩行熱淚順頰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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