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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新娘家住在雲睡溝。

  雲睡溝應該叫雲隋溝,五百年前大明王朝移民中原,有雲、隋兩戶人家來到了這裡。歲月如水,浮在水面的隋家像漚泡似的破滅在百年後的激流裡,雲家卻像溝裡的酸棗樹一年年向外開拓。據說雲家曾有人在朝中做官,衣錦還鄉的時候正是秋天,滿坡上都是紅棗,滿溝裡都是白雲,老人家詩興大發:"坡上星舞蹈,溝裡雲睡眠。"雲隋溝就成了雲睡溝。雲睡溝在洛陽西北十五裡處,東西橫亙的幾道土嶺夾峙成一條深溝。溝裡的人都住窯洞,靠崖窯,地坑院,蓋房萬間不用一根梁檁。滿坡是野生的棗樹,鐵鑄般的枝條亦剛亦柔。粗大的皂角樹卻都是栽的,就像槐樹、榆樹可做菜園一樣,皂角樹是老百姓的肥皂廠,溝裡那些光鮮漂亮的女孩子個個都是皂角的密友。雲大妮家的皂角樹就長在院門前,碩大的樹冠從容不迫地遮蓋著寬闊的草門樓。因為要打發閨女,門框上也貼著鮮豔的喜聯:

  百年歌好合

  五世蔔其昌

  待嫁女雲大妮端坐在梳粧檯前,正由大嫂和鄰居長嫂幫助化妝。金釵,銀簪,珠翠,兩個女人饒有興致地插著,像擺弄一個香絨線團子。"姐,姐!"八歲的小弟石滾尖著嗓子跑進來。長嫂拿起梳粧檯上長長的木簪子,問:"這個是幹啥的,妹妹?也簪嗎?""嗯。"雲大妮應。"荊釵布裙,那是說窮人家的閨女哩,妹子你大喜一場呢,咋著也不簪這個東西了!"長嫂說著,把木簪子放在旁邊。"嗯,簪!"大嫂堅持。"為啥?"長嫂停住手。大嫂笑了,說:"桃木的,辟邪!""啊!"長嫂拖一個長腔,笑了,"我知道了。郭家前邊連死了兩個女人,是得想辦法辟辟邪!"搶過木簪插到雲大妮頭上,"哎,兩個女人,怎麼就一個簪子啊?""嗯。"雲大妮詭笑著撩起衣襟,褲腰帶上,一把木質短劍赫然而出。"好!一把劍對付一個,看她們誰敢過來!"長嫂?目怒視做出戰鬥的樣子。三個女人齊笑起來。

  "哎,算卦的不是說,郭一山命也硬嗎?大妹子,我看你也得防他一防!"長嫂笑著說。雲大妮說:"算卦的口,無梁鬥,說福沒有說禍有。我從來不相信!"長嫂不服:"不相信你咋算呢?""我從來沒算過,都是大嫂幫著算的。"雲大妮說。大嫂歎口氣說:"也是。大妮五歲我就來了,早幾年冬生死,我給她算了一卦,算卦的說她妨夫……""一個命硬,一個妨夫,叫我說那更應該帶把桃木劍了!"長嫂又說。"姐,姐,你帶劍殺誰呀?"小弟禁不住插話。"去去,玩兒去!"姐吵他。"爹要給你說話哩!"小傢伙說過就往外走,到了門口停下來又說,"聽見沒有?爹要給你說話,叫我來喊哩。我可是對你說了!"

  "先卸了妝吧,一會兒再簪!"嫂子說著,忙把雲大妮滿頭的裝飾往下拿。

  雲大妮走進主窯,爹坐在太師椅上正吸煙,長長的竹煙杆,這邊一吸,那邊便一明一明地紅。雲父今年剛滿五十,卻明顯地見老了,不但白了鬢角,連鬍子都顯得星星斑斑的。"爹!"雲大妮走進來,低了頭站爹身邊。"嗯。"爹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地噓出來,這才抬起眼皮,"大妮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爹有幾句話想再給你嘮叨嘮叨。""您說吧爹,我聽著哩!"女兒看著爹。"你坐吧。"爹用煙管指了指椅子。"爹您說吧,我不累。"女兒更恭順地站著。爹說:"大妮啊,你不滿五歲時恁娘就走了,爹常年在外邊做生意,也沒有好好地照管過你。一轉眼你就長這麼大,該出嫁了!爹心裡,忽然就感覺著,又喜又痛……""爹,您別說那些傷心事了。您成天在外操勞女兒我都知道。""嗯。"爹應一聲,"在家裡是閨女,咋著都行。出了門那就是人家的媳婦了,諸事都得忍著點,不能任性。""嗯。"女兒點頭。"早上早點兒起,給老人燒好洗臉水。晚上晚點兒睡,看看頭門上住沒有,灶堂裡的火滅了沒有?""我都知道!"女兒又點頭。

  雲父停下來,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火媒子,晃一晃,火媒子紅起來。大妮看見,連忙上前接了,蹲下身,輕輕地吹幾下,火媒子燃起茸茸的火苗,爹在那端很配合地一抽,煙點上了。大妮站起來,複又側了身立在爹身邊。爹說:"好在郭家是一家好人家,世代行醫,不缺吃穿。一山又是我看下的女婿,忠厚,良善。雖說比你大了十一,爹還是滿意的。要不,爹咋會舍了臉托人去提親哩!""爹疼女兒,女兒知道!"爹歎一口氣:"大妮啊,恁娘走時的情景到今天我也忘不掉,她躺在那草鋪上,兩隻手濕涼濕涼的,她緊抓住我的手,說,咱咋著受苦都中,可千萬別丟嗒了孩子!恁娘好,雖說比我大五歲,可她從來沒提過啥要求,來了二十年,就提了這一個,'千萬別丟嗒了孩子!'我、我總怕百年後見了你娘,落她的埋怨啊!"爹難過得說不下去了。"爹!"大妮哭起來,跪下來趴爹腿上,哭得渾身發抖。

  三

  劉仙堂知道郭一山結婚,知道郭家的迎親隊伍這時候正往外走,劉黑子個王八蛋歪嘴鼓腮恨不得把天吹破,就是千年的聾子也得叫他震醒。好好,你郭一山能耐!你娶一個老婆,死一個老婆,死一個老婆又娶一個老婆!哼哼,他陰笑了一聲,立即戴上吊著麻絨球的白孝帽,穿上粗布白孝衣,腰束著生麻批子,提起裝有黃麻燒紙和鞭炮的竹籃子,扛一把鐵鍁,大步走出院子。

  嗩呐太響了,劉仙堂以為迎親的隊伍已經來到,出了門才發現,剛剛從濟生坊拐過彎來。他站住腳,裝做想事的樣子,扭過頭看了看自家的大門。

  他一眼就落在了"永春堂"這塊匾上。匾是爹請人做的,寫匾的是一個落第秀才申雪明。申雪明一身才學卻接連三次沒考上舉人,第四次他下定決心,考不上就死在北京,死在北京的金鑾殿下,誰知道老天憐他,叫大清完蛋了。憑心而論,申秀才的字寫得真是不錯,只是這匾做得潦草了些,不僅用料差,油漆也不到位,還不到二十年就裂紋起皮兒了。不過這"裂紋起皮兒"倒是和他家亟等修葺的草門樓相配,要真是亮堂堂一塊金匾,還嫌扎眼呢!劉仙堂又看了看門框上用白紙寫成的喪聯:

  白骨未入三尺土

  青魂已上九重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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