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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工匠回到家裡,肖長功開始為進京做準備。兩個裁縫圍著肖長功,為他量衣服和褲子的尺寸。肖長功笑著:「我說兩位師傅,差不多就行了,都兩個小時了還沒量完呐,我這一桌飯菜都熱了兩遍了!」張裁縫說:「肖師傅,這可馬虎不得,這可是上北京啊,你上北京比手藝,我們這也是比手藝呀,你想想啊,中央領導要接見你們,一看你的衣服手藝上有破綻,中央領導就會說了,肖師傅,這是哪個裁縫給你做的衣服啊,怎麼七扭八斜的,你說讓我們的臉往哪擱呀,對不對呀肖師傅?」李裁縫也說:「肖師傅,這可是政治任務,市里特意囑咐了,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新的,你看這單子,外套是我們一剪春的,這鞋是萬里行的,襪子是洪福祥的,帽子是天天行的,褲衩和背心是七街老裁縫店的,旅行袋……誰出了問題誰負責,你就擔待點吧。」話音沒落,肖玉芳走進來問:「哥,你真的要去北京啊?」肖長功道:「沒看見正在量衣服嗎?你也量量!」肖玉芳問:「我量衣服幹嗎呀?」肖長功說:「鞋也量量!」肖玉芳說:「我不量,我也不上北京。」肖長功笑著說:「我去呀,給你捎套衣服買雙鞋。」張裁縫給肖玉芳量了起來。肖玉芳問:「哥,你真的不用比武就去北京啊?」肖長功笑了笑不語。肖玉芳不服了:「哥,進京比的是技術,又不是比產品質,這不是評勞模。應該比比!」肖長功笑了:「你想看熱鬧是不是?」肖玉芳點著頭:「那當然,要不咱不信服!」肖長功哈哈一笑:「那我讓你過過眼癮!」肖玉芳驚奇問:「你真的要和我師傅比比?」肖長功自信地說:「你等著瞧好吧!」西廂房裡,肖德龍和肖德虎哥倆趴在炕上,說著話。肖德龍說:「我們車間,也就是孫晶長得還可以吧,就是臉長了點,一宿摸不到頭,那條大辮子倒是挺有特色。」肖德虎:「叫你這麼說,你們車間就沒有入你眼的了?」肖德龍說:「我們車間?不行,都是些大路貨,可都是好身板,我的媽呀,一個個虎背熊腰。哎,有一條,娶家來不會吃虧,在外邊受了氣,回家跟媳婦一說,你就躺在炕上擎等著吧,一會兒人家就會提著點心給你賠禮道歉來了。」肖德虎笑著:「哎,你娶這麼個媳婦就挺合適。」肖德龍不屑地說:「小看你大哥了不是?我告訴你說,給我寫情書的姑娘有幾個了,還真都不錯,可我一個都沒看上,沒感覺。」肖德虎說:「哥,我覺得你這個人挺庸俗的。」肖德龍:「嘁,你也高雅不到哪兒去,哥們兒弟兄,誰不知道誰呀!」這時肖德豹放學回來了,他蹦蹦跳跳地走進來,把書包往炕上一扔。肖德龍問:「早就放學了,怎麼才回來?」肖德豹嘻嘻笑著:「在同學家玩了。」肖德龍道:「把書包給我。」肖德豹不情願地遞過書包。

  肖德龍接過書包,檢查德豹的作業,點劃著作業本子:「德豹,你說你都學了些什麼?除了二分就是三分,四分都鳳毛麟角。」肖德豹奇道:「你還知道個鳳毛麟角?我比俺班菜包子強,他這學期還沒得過四分呢。再說,你怎麼不看我的語文,尤其是作文,全是五分。」馮心蘭走進來,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護著小兒子:「德龍,你就不能鼓勵鼓勵弟弟?現在的功課可難了,拼音字母都拉丁化了,B、P、M、F,全是洋字碼兒,趕上學外文了,容易嗎?」肖德虎說:「媽,你就慣他吧,我們哥倆都進了工廠了,當工人是光榮,可咱家總得出個大學生啊!就他這學習成績,將來能考上大學嗎?考家裡蹲吧。」馮心蘭不懂:「家裡蹲?外國大學嗎?」哥兒幾個哈哈大笑。肖德龍說:「就是蹲在家裡。」馮心蘭道:「壞小子,作弄媽啊!考大學是一天兩天的事嗎?德豹,吃飯去,媽給你烙的油餅。」楊老三在家喝著小酒,醉意朦朧,嘟嘟囔囔:「肖長功的手藝,還說什麼無人能及?我他媽的聽這話就來氣。他那豬腦子,當年,我和他同出師門,我師傅就對他看不上眼兒。為什麼?他笨,就知道下死力。學手藝,得有靈氣兒,他不行……」

  大工匠楊寶亮給他續著小酒,添油加醋地說:「爸,誰能比得上你啊,你是你們廠的棒槌。」楊老三一瞪眼:「你才是棒槌!」寶亮說:「他們都說你是楊大錘,大錘不就是棒槌嗎?」楊老三道:「大錘和棒槌是兩碼事,說我是大錘,是因為我的鍛錘玩得好,棒槌是罵人的話。」寶亮道:「噢,明白了。」楊老三了一盅酒,下了炕,拿出一張粉紅紙,取來毛筆。寶亮眨巴著眼睛問:「爸,你要幹什麼?」楊老三咬牙說:「下戰表,我要向肖長功挑戰。」寶亮興奮地跳下炕:「爸,我給你研墨。」楊老三寫了「挑戰書」三個大字,歪頭看著。寶亮拍馬屁:「爸,你的大字寫得好,龍飛鳳舞。」楊老三說:「一邊去,馬屁小心拍到蹄子上。」楊老三寫著,嘴一直在嘟囔:「肖長功,我就是不服你,走到天邊也不服,就是不服!你壓了我多少年了,這回我非要翻身不可!」寶亮勁勁兒地跟著湊熱鬧:「打死也不服!」楊老三一瞪眼說:「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大人的事少摻和。」肖家小院裡月光朗朗,肖德虎脫下衣服,露出一身強健的肌肉,他練了一套把式,虎虎生風。他又搬起一個盛滿沙子的鐵桶,放在面前,兩臂伸直,手掌展開,沖著裡面的沙子嚓嚓嚓地插了起來。第二天早上,紅彤彤的太陽升起來了。北方特鋼廠的廣播喇叭裡正報導各個車間的生產捷報:「職工同志們,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煉鋼車間三號平爐又傳捷報,三號平爐全體職工大幹苦幹加巧幹,今天淩晨創造了我廠平爐生產的歷史新紀錄,他們用了……」一群工人圍在門口牆下看著一張粉紅紙,議論紛紛:「楊師傅下戰表了。」「這回有好戲看了。」「對,就應該這樣,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肖長功騎著自行車過來了。眾人見他過來,自動地閃出一條道來。肖長功推車走到牆下,不由一愣——牆上貼的是楊老三向肖長功下的挑戰書。他默默地看著,良久無語。

  楊老三的眾徒弟紛紛為楊老三打抱不平。徒弟甲說:「這就對了,真金不怕火煉,肖師傅要是真有玩意兒,就應該應戰,不通過比武就去參加群英會,服不了眾,別說師傅不服,我也不服。」徒弟乙道:「是啊,參加群英會就都是幹家子嗎?蔣幹倒是參加群英會了,還不是塊荒料?」肖長功直著身子騎著自行車,進了廠門。鍛軋車間裡,巨大的鼓風機轟鳴著,加熱爐噴吐著火焰。鋼條跳躍著,帶著火苗在流水線上奔跑。軋鋼工段上,肖德龍和工人們一起揮舞鋼叉,叉住鋼條,送進軋機,動作如搖滾,極富韻律。軋機轟鳴,鋼條被軋得又細又長……鍛鋼工段上,鍛錘呼嘯著從天而降,有節奏地鍛打火紅的鋼材,錘聲震撼著,驚天動地。肖長功的臉色被火光輝映著,他一臉的嚴肅,汗水淌滿臉頰。另一鍛錘前,楊老三在鍛鋼,他不時地瞄著肖長功,沖他怪笑著。肖長功手裡緊緊握著控制氣閥,悄悄地瞥了楊老三一眼,只見楊老三腳踏氣錘控制閥,狠狠地踩下。楊老三的氣錘升起,肖長功的氣錘落下。一個目光挑釁,一個目光沉靜如水。午休的鈴聲響了,喧騰的車間一下子靜了下來。廣播喇叭裡播放著轟轟烈烈的時代歌曲。馮心蘭端著兩隻飯盒走了過來,她用夾子夾了一塊火紅的鋼塊兒,在沙堆上挖了一個窩,放了進去,又把兩隻飯盒放了上去,飯盒一會兒變得熱氣騰騰。班組裡,肖玉芳吃著飯,冷冷地看著楊老三。楊老三問:「瞅什麼?又想找茬?」肖玉芳盯著他問:「你什麼時候教我直大軸?」楊老三道:「我不欠你的,我願教不教!」肖玉芳問:「你能比過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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