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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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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徹離開分部那天,處裡同事為他辦了一場送別宴,就在分行隔壁的韓國烤肉館。包廂裡兩條長桌,苗徹坐居首那頭,陶無忌輩分最低,坐末席,烤肉倒茶。沒點酒。倒不是規定嚴到這個地步,主要是苗徹自己不想喝,眾人怕觸他心境,便也都陪著。氣氛總體不錯。分部的主任和副主任都來了,勸他:「下面有下面的好,天高皇帝遠,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更能放開手腳。你又做過審計,六扇門改行當江洋大盜,知己知彼,黑白通殺,你說,誰還弄得過你?」是說他被貶到路支行當行長。話說得實惠得過了頭,半是勸解半是玩笑,但道理不錯,是真心為他好。又提到張江支行,行政上比一般的路支行高半級不說,今後幾年發展都是熱點,大有可為。苗徹聽著,不附和也不反駁,只是稱謝。 陶無忌烤肉的技術不錯。尤其牛仔骨,講究火候,時間太短不行,骨頭旁邊都是生的;太長也不行,成肉渣了。陶無忌技術好,手腳也利索,牛肉豬肉雞肉輪番上陣,單煎、翻面,再夾到各人碟裡,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旁人誇他「能文能武,烤肉也是把好手」。他聽了笑笑,自己不怎麼吃,只是照顧眾人。見苗徹也基本不動,便拿過一片生菜,放上兩塊肉,捲起來蘸了醬,遞給他:「苗處。」苗徹接過。「今天陶大俠變小媳婦了,」苗徹一口吞下,「我看過幾集韓劇,裡面的女人都是這樣給男人包烤肉。」陶無忌道:「他們是男尊女卑。」苗徹問:「你和我女兒吃烤肉,是她給你包,還是你給她包?」陶無忌道:「當然是我包她吃。」苗徹斜眼看他:「真的?」陶無忌正色道:「您看我的手勢就該清楚了,都是平常練出來的。」 苗徹笑起來,手作勢在陶無忌頭頂打了一下:「你小子,真該去演滑稽戲。」 「是有這打算。」陶無忌停了停,「——您都不在了,待著也沒勁。」 「什麼叫『不在了』?」苗徹皺眉,「你小學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再說了,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烤幾塊肉就真把自己當小媳婦了?大腳裝小腳,無聊啊。」說著搖頭,嘴一努,示意陶無忌再包一塊肉。陶無忌動作飛快,轉瞬便包了一個遞過來。 「在審計部好好幹。」臨分開時,苗徹丟下一句。陶無忌沉默片刻,點頭:「嗯。」苗徹停頓一下:「——其實,你不必走我的老路。你,可以比我走得更好。」陶無忌朝他看,還未開口,苗徹又繼續道,「以前,你是我的兵,我說話要像個長官。現在不一樣了,我可以像老子訓兒子那樣,給你一點兒比較中肯的建議。」陶無忌又點頭,等了半晌,見他並不往下說。苗徹掏出煙,自己點上,吐了個煙圈,忽地歎氣,搖頭: 「算了,你這小兵油子,比狐狸還精。我這點兒人生經驗,也作孽兮兮,沒啥好炫耀的。」 苗曉慧來接父親。她等在飯店門口,雙臂張開,斜倚著那輛紅色迷你酷派。苗徹拍著胸口,做驚訝狀:「哎喲!哪裡來的漂亮車模?」苗曉慧嘻嘻笑著,上前一把攬住父親的胳膊:「走,回家。」苗徹道:「深更半夜,浦東浦西繞一圈,你一個小姑娘,我不放心。」苗曉慧討好的神情:「不繞,到家就不走了。行李在後備廂,今天搬回去。」苗徹看一眼陶無忌,笑意慢慢滲出來,嘴上還要強:「又賣乖!」陶無忌歎道:「曉慧非要回去,我也沒辦法。」 苗徹父女離開後,陶無忌原地待了一會兒。今晚的氣氛,是有些內斂的,或者說表面與內裡是截然不同的。說笑、安慰、插科打諢,像一個巨大的鍋蓋,兜頭兜臉把油鍋蓋住,掀不起什麼來。任憑裡面燒焦、變質,只是不理。苗徹臉上的神情,全程波瀾不驚,笑或不笑,都柔和得很,在陶無忌看來,竟像是戴個面具那樣彆扭。連話也說得不詳不盡。那句「你不必走我的老路」,其實該有下文的。無窮的意思。真正該像老子對兒子那樣,酣暢淋漓一番。陶無忌等著,像小鷹站在崖邊,戰戰兢兢的,被老鷹拎起來硬生生拋向天空,稚嫩的翅膀劃出人生第一道精彩——偏偏什麼都沒有。那樣戛然而止,本就是個悲劇。 趙輝站在角落,路燈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臉浸在暗處,看不甚清,唯獨眼睛那裡有光閃過。陶無忌猜他應該站了許久。剛好是苗徹适才上車的位置。陶無忌猶豫著是否要過去打個招呼。好在黑暗是天然的屏障,有自顧自的藉口,少了麻煩。仿佛誰也不曾看見誰。陶無忌把目光移開,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另一邊離開。 出地鐵口時,接到程家元的消息:「沒在家?」他回過去:「五分鐘。」快步走到家,果然見程家元坐在臺階上,雙手抱膝蓋,盯著腳尖看。「有事?」陶無忌問他。 「沒事,就是想找人說話。我猜你也是。」 「沒錯。」陶無忌點頭。 蔣芮適時地出現,剛和趙蕊看完電影回來,說晚飯吃得有點兒油膩。「一起喝茶。」三個男生就近找個茶館。聊天節奏沒有因為多了個不速之客而猶猶豫豫,相反,更加迅速地奔向主題。程家元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問自己:一、要不要留在S行;二、如果還留在S行,應該怎麼做;三、我到底想成為怎樣的人。」 蔣芮笑起來:「半夜聊這些,太高大上了。」陶無忌問他:「難道你不考慮這些?」蔣芮依然是笑:「考慮也考慮,不用拿到檯面上。很多事情不是比誰叫得響。我站到屋頂上大吼一聲,我是好同志!我要好好幹!就真是這樣了?——喊口號沒意思的。」陶無忌道:「主要是思路沒你清楚,要定期捋一捋。」蔣芮哎喲一聲:「別人說這話也就算了,你陶無忌這麼說,還給不給別人活路?」說著朝程家元笑笑,「他這人就喜歡假謙虛,顯得他很有涵養,人又聰明。又紅又專。」陶無忌也笑笑:「其實是草包一個,既沒品又無能,很拿不出手。」 談話陷入一種很微妙的氛圍。虛話套實話,捧人加罵人。蔣芮是因為上午被趙輝說了一通,新近的兩筆貸款,一筆五百萬,一筆三百萬,程序上有些問題,被風控部彈回來。都是朋友托的關係戶,想著金額不大,又仗著是趙輝介紹入行的,便放肆了些。趙輝話說得不重,但意思很清楚。剛進來就這樣,別人小三子還要裝一陣呢,膽子有點兒大了。又提到趙蕊:「你們都年輕,要把精力多放在學習和工作上。」蔣芮心虛,前幾天蕊蕊外婆過生日,他跟著去了,舅舅舅媽阿姨姨父見了一圈,親親熱熱,儼然一家人的模樣。唯獨不敢看趙輝。趙輝也是好功架,聽眾人提議「小夥子不錯的,蕊蕊早點兒結婚成家也好」,也不反駁,只是坐著吃菜。 蔣芮母親一次無意間看到蕊蕊的照片,也吃了一驚:「你談朋友了?」蔣芮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蔣母也是眼尖,竟瞧出蕊蕊眼睛似乎不太好:「這小姑娘,有點兒斜眼?」蔣芮沒好氣:「角度問題。再說了,人家手好腳好,能看上你兒子?」蔣母聽這話,便問姑娘父母是做什麼的。蔣芮告訴她:「行長。」蔣母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蔣芮覺得,比起陶無忌,自己的境地更可笑,連兩情相悅那一層都完全不同,哄傻姑娘玩罷了。說人家父親嫌貧愛富,自己都叫不響。不是一回事。也因為這樣,便越發氣不過。這「氣」,還不是直截了當,而是七纏八繞莫名其妙。趙輝對陶無忌的器重也是一樁。朋友是鏡子,心情好時可以正衣冠,倘若不順,頹意也悉數被映在上面,一絲一毫都逃不脫。 「我不能跟你比。」蔣芮對陶無忌道,笑容有點兒僵。 「阿大阿二排排坐,誰都別笑話誰,也不用假客氣。」陶無忌拿起茶杯,與他一碰。 「上海話越說越溜了。」蔣芮歎道。 程家元說到父親:「——有點兒想他。」兩人聽了,都不語。程家元淒然道:「二十年沒有他,也這麼過來了。現在才真成沒爹的孩子了。就算想要罵他嘲他,也不能了。」陶無忌勸他:「你只當還和過去一樣,人是在的,只是看不到罷了。」程家元放下茶杯,把頭埋在手心裡,看不清表情,半晌,聲音從手指縫裡齆齆地透出來: 「我該怎麼辦?……」 三人都去了陶無忌家。程家元睡沙發。「上次來這兒,還是一年前的事。」他胡亂擦了把臉,躺下。蔣芮縮在睡袋裡。床上是陶無忌。統共四十來個平方米,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關燈後,聊天繼續。蔣芮說趙蕊居然還懂得讓他用避孕套,說是周琳阿姨教的,用了不會生病。黑暗中,另兩個男生都沉默著。蔣芮應該是覺得喪氣,拿腳碰了一下程家元:「你呢,到哪一步了?」程家元說:「我比你純情。」蔣芮嗯的一聲:「明白,就是搞不定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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