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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的私人珍藏,1995年放到現在,為的就是跟好朋友一起喝。」——苗徹記得杭州那晚,老王拿出茅臺,再三強調這是私人小酌,跟公事不搭邊。放在平常,苗徹自是不會答應,公事外面套個私人交情,這種把戲他見得多了。但那晚他真的很想喝酒。趕走趙輝,他立刻便接過老王遞來的杯子。果然是好酒。不多時還換了地方,西湖邊的私人會所,更雅致些。窗格映出樹枝的影子,微微晃著。後來好像還下了點兒雨,淅淅沙沙的聲音。那晚也記不清喝了多少,似是一直在聊天。他原本話就不少,喝醉後尤其如此,那晚更是。酒意混著傷感,一杯接一杯。老王談不上是密友,算有些淵源。那晚從相聲談起。主題是,不完美的校園生活,不完美的大學同窗,以及不完美的現實世界。酒鬼想要講些大道理,就跟玩彈皮弓差不多,一會兒扯得很遠,一會兒又拉得很近。自以為收放自如,其實相當可笑。

  「趙輝把你當一輩子的好兄弟。」那晚,他隱約記得老王說過這句。

  「什麼是兄弟?」他回答得很促狹,仿佛看透一切,「兄弟就是用來兩面三刀的。」

  「三刀六洞。」老王順著他胡說八道。

  他哈哈大笑。又是一杯酒下去,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照片拍得很清晰。拍照的人應該離得不遠。角度挑得不錯,苗處長手端酒杯,眼神迷離,似笑非笑,有些盡在不言中的意思。茅臺酒是亮點。公事也好,私事也罷,已是不重要了。上個月銀監會還下文要整頓行業紀律和風氣,字裡行間很是用勁。八項規定高高懸在頭上,白紙黑字,何況還是審計部的人。抓賊的被人抓。

  趙輝因為提出辭職,被顧總批評了一通。「你以為上班是小孩子過家家,想不玩就不玩?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是這麼不負責任的人?」趙輝低著頭,手機在褲袋裡振動,沒理會。顧總當過兵,聲音響亮,中氣足,坐著也是筆挺,軍人的架勢。趙輝覺得,這時候承認錯誤有些早,便不吭聲,低著頭。顧總也是個舉一反三的,竟又提到戴副總,用了「寧折不彎」這個詞:「你以為當領導甯折不彎就是好的?錯,忍辱負重才應該!你再委屈再倔強,就算從三十九樓跳下去,照樣是個不明不白,是好是壞都被人兜頭一把蓋住,再拿橡皮擦擦個乾乾淨淨不留痕跡——」

  趙輝是頭一回聽顧總提戴副總。去年戴副總出事,行裡做善後工作,費了不少功夫。涉事金額其實並不十分驚人,換個人挺挺也就過去了。戴副總死後,悄悄撤了幾個牽連的人,這事便算壓下了。顧總是替戴副總不值,便格外地對趙輝生氣,該說的不該說的,統統蹦了出來。趙輝是他看著入行的,自己人,處世做事也都無可挑剔。顧總上了年紀,越發惜才,怕他衝動,也怕他做傻事。「不批!」顧總把辭職報告扔給他,「回去好好反省!」

  趙輝退出來,掏出手機,三個未接電話。回撥過去,老王的聲音帶著哭腔,說這兩天被紀委查怕了:「事情搞得這麼大,不會真把我兜進吧?那樣我就冤死了。」這人每天十七八個電話,趙輝也有些不耐煩了,知道他是要討句准話:「打過招呼了,走過場而已。退一萬步說,就算眼下真吃點兒虧,忍一忍,不出半年,鐵定讓你回上海跟老婆孩子團聚,升一級。」寬慰的口氣,「有我在,放心。」

  下了電梯,趙輝瞥見苗徹迎面走來,下意識地站住,心頭顫了一下。苗徹腳步不停,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仿佛沒見到他這個人似的。趙輝原地怔了幾秒,又向前走去。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踉踉蹌蹌差點兒摔跤。心口隱隱地疼,繼而又是空落落的感覺,像被剜去一塊,疼得不著力,無根無據的,帶累著全身都是異樣的窩塞,古怪又無從追究。

  二十七

  「找一個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己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己沒做到的事、圓不了的夢,盼著他來替自己達成,不留遺憾。這種感覺,就像是把人生重來一遍。」陶無忌聽了說:「時光之沙。」趙輝點頭:「沒錯,你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陶無忌記得,被趙輝叫去談話那次,是下午兩點。與苗徹乘同一趟電梯。按下「39」,陶無忌說了句「這層還是第一次來」。苗徹道:「上面的指紋也貴重得很。」開玩笑的口吻。兩人在電梯口分道揚鑣,一東一西。陶無忌敲門前,回頭看了一眼苗徹,見他也在看自己。兩個男人應該是覺得有些婆婆媽媽,便都笑笑,各自進門。陶無忌那瞬是想起了父親——他背著行李往站臺裡走,父親在後面叫:「路上小心,好好工作!」聲音過於響亮,引得旁人都朝這邊張望。陶無忌回頭,瞥見父親臉上堆著笑,手揮得剛硬有力,像所有長輩為小輩度身定制的那種氛圍,贊許、鼓勵、希冀,稍帶些不舍。按說這時候是笑不出的,父子倆分開總是有些傷懷的事。陶無忌只好也報以微笑,手臂在頭頂甩出一條很瀟灑的抛物線。男人間喜歡這樣,拿那種洞眼很大的篩子,把無用的、可有可無的東西統統篩掉,留下來的都是真生活,賊骨挺硬。不這樣,仿佛體現不出男人的粗獷和大氣,像女人了。

  但趙輝不一樣。那天他跟陶無忌聊了很久,也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但要細膩委婉得多。他問陶無忌:「知道薛致遠嗎?」陶無忌回答:「知道一點兒。」他提起「鳳凰男」這個詞,說薛致遠也是個「鳳凰男」。他用了「也」這個字,在陶無忌覺出反感之前,便已表明態度:「我不認為『鳳凰男』是個貶義詞。現在這個社會,有太多聰明人,喜歡把人歸類,這類人是怎樣的,那類人又是怎樣的,很沒有道理。『鳳凰男』在我看來,就是出身一般但非常要強的人,很努力,也很優秀。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壞人,『鳳凰男』裡面也有好有壞,這跟是不是『鳳凰男』沒有關係。」他說薛致遠是個失敗的例子:「被人罵總不是好事。你雖然年輕,卻比他沉穩得多,品行也好。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老師。現在我愈來愈明白老師當年的心情。找一個好孩子,栽培他、扶持他。自己犯過的錯、走過的彎路,無論如何要提醒他注意。自己沒做到的事、圓不了的夢,盼著他來替自己達成,不留遺憾。這種感覺,就像是把人生重來一遍。」陶無忌聽了說:「時光之沙。」趙輝點頭:「沒錯,你就是我的時光之沙。」

  陶無忌那瞬是有些觸動的。領導的語氣恰到好處,鄭重而又親切,不給他壓力,也絕不像在開玩笑。這時候似乎是要有所表態的,否則就是沒禮貌了。陶無忌鼻子酸了一下,好像許久以來就是為了這刻。十年寒窗,所有的辛苦,既是實打實的,又像拔絲香蕉那些拉出的線,一種纏纏繞繞、牽絲攀藤的不易。連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因為沒有母親的陪伴,似也比別人的要長一些,難走得多。之前所做的一切,應該都是為這刻而鋪墊的吧。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自己。比如「時光之沙」,他說想回到過去看看母親的模樣,話是不假,但放在那當口兒,他知道怎麼說更讓領導動容,一句頂一萬句。偏偏還是不假思索,完全條件反射。陶無忌想起老家門前那條青石路,樹影在河浜裡輕輕搖晃。初秋時分是最美的,還未到十分絢爛,卻已有了些蓬勃的意思。將近未近的感覺。最值得期待。

  「謝謝趙總。」他詫異自己竟還是這句。

  趙輝笑笑,只當他客氣。小男生乖一點兒也好,銳氣放在裡面,顯得有教養。

  「我們還沒加過微信呢。」趙輝拿出手機,掃了一下陶無忌的二維碼,「如今這世道,加了微信才算認識。」又微笑,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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