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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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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輝從顧總辦公室出來,迎面與苗徹撞個正著。兩人互望一眼。「你也找顧總?」趙輝問。苗徹揚了揚手裡的文件:「是啊,把審計報告拿給他看——辭職可以,問題查清楚再走。」趙輝點頭:「好。顧總就在裡面,你進去吧。」 蔣芮搬到陶無忌家。與上次淨身入戶不同,這次懂事了許多。超市去一趟,冰箱裡啤酒飲料裝滿,速凍餃子買了兩袋。客廳空調應該是有了年頭,只吹風不製冷,跟電風扇差不多。在二手市場買了一臺,隔天便安裝好,果然清涼許多。陶無忌問他:「股票漲了?」他笑得賊兮兮:「小看我。好歹也在國有銀行上班,這點兒錢還拿得出來。」陶無忌搖頭歎道:「論對本職工作的熱愛,誰也不及你,整天把國有銀行放在嘴上。」蔣芮把家裡打掃一遍,角角落落都拿抹布擦了,連床都拖出來,幾百年的蜘蛛網和蟑螂屎全部搞乾淨,再推進去。睡袋也弄了個新的,征得陶無忌的同意後,在他床邊地上鋪開,躺下。「上次搬過來,還是去年這時候吧?轉眼就一年了。」兩人一上一下地聊天。陶無忌說他:「有了女朋友是不一樣啊,背心短褲都換了新的,連漱口水也用上了。」蔣芮哧哧直笑:「你懂的呀。」 「在業務部幹得怎麼樣?」陶無忌問。 「這話像領導的口氣。」蔣芮嘖嘖道,「能理解,審計幹久了嘛。」 陶無忌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看著天花板,緩緩道:「話裡有敵意啊。」 「有個屁敵意。就算有,也是你們搞審計的先有敵意。」蔣芮頂回去。 停了停,陶無忌問他:「你爸最近好嗎?」蔣芮先是不語,忽地唱起了《紅燈記》:「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千杯萬盞會應酬。時令不好風雪來得驟,媽要把冷暖時刻記心頭——」陶無忌嘿的一聲:「唱得不錯,你爸教的?」蔣芮道:「他現在樣板戲越唱越溜,撿易拉罐比那老頭還利索。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小區裡生意被我爸搶個大半,老頭惱火得很。」陶無忌道:「那也挺好。」黑暗裡蔣芮翻了個身:「——挺好?」陶無忌停頓一下:「你媽應該覺得挺好。」兩人沉默片刻。蔣芮道: 「你說,要是哪天趙總提出想見見我父母,怎麼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陶無忌道。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不管你怎麼討好他,應該都不會有這一天。」——當然不會說,說了就是準備翻臉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一團和氣,買空調打掃衛生,功夫統統白做。他猜蔣芮也是這麼想的。記憶中兩人這樣不鹹不淡地交談,顧左右而言他,卻又小心環顧,唯恐踩地雷的架勢,好像還是第一次。陶無忌想起昨天與苗徹聊天,「你們這些小孩啊,一個個都是人精」。苗徹倒沒有生氣,只是很感慨,說上周蔣芮一出苦肉計演得著實精彩,資料催了幾次還沒給全,苗徹親自過去討,這小子嘴裡兀自不三不四油腔滑調,苗徹火起,在他胸前推了一把,他趁勢便摔地上了,動彈不得,把支行劉總也驚動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好大的陣仗。說是坐骨神經受傷,要養一陣。苗徹賠了醫藥費倒沒什麼,主要是這個時候出這事,有些添亂。「你在廈門傷了手,他在上海傷屁股,」苗徹問陶無忌,「一個師傅教的吧?」陶無忌只有笑,知道苗徹已是極不容易了。審計時勞心勞力,自不必多說,更煩的是業務外的事。 誰會想到,那筆十一億的資金,一夜間竟填了上去。掐著時間,似是故意跟審計組逗著玩。前腳報告寫完,後腳便接到消息,「案子結了」,文件資料再交一套上來。股東的還款,還有裝修的款項,各歸各處,清清爽爽。也不能說一點兒問題沒有,但至少面兒上已經挑不出毛病了。「當中有點兒誤會,資金鏈這東西,都懂的。」據說對方公司的人也很抱歉,說給大家添麻煩了。組裡的人面面相覷,從沒見過這種情況,變戲法似的。十一億又不是十一萬,這情節太富戲劇性,讓人猝不及防。趙輝在這當口兒提出辭職,誰都看得出,是將苗徹的軍。之前傳言已經很多了。 蘇見仁的死是由頭,滋生出各種版本的故事。誰的嘴都不是吃素的。通常愈是做事靠譜的朋友,留給旁人的想像空間便愈是大。這方面趙輝和苗徹都比較要命。少林和武當打架,不論誰輸誰贏,江湖上先要笑倒一片。好在是文明社會,凡事到底要講證據,公安局和紀委都有了定奪,眾人嘴上也只好收斂,心裡俱是盼著再生些枝節才好。相比而言,趙輝的人緣更對路些,苗徹則多少有些討嫌,平常那樣六親不認,也該得些教訓才是。都說他被顧總好一頓數落,弄了個灰頭土臉。 顧總的辦公室在三十九樓最東頭,走廊深處,隱秘性好,隔音效果也極佳。但那天顧總應該是有些生氣,聲音大得從門縫裡傳出來,讓人聽了個真切,諸如「你苗徹也不小了,不能意氣用事,要顧全大局」那種。據說還爆了兩句上海話粗口。顧總是被上次廈門分行的事弄得有些怕了,求情的、罵娘的、看好戲的,煮粥似的隔一陣便冒個泡。八億不是小數目,十一億更不是小數目。上海人查上海行,全國都聽到風聲了,眼睛都往這邊斜。顧總還有大半年便要光榮退休,這時候禁不起任何差池。倘若趙輝真有事便也罷了,偏偏人家河邊走了又走,一雙鞋硬是滴水不沾。這苗徹等於是送上門討罵。 陶無忌聽周圍人把這些話傳來傳去,心裡挺不是滋味。挨領導罵倒沒什麼,陶無忌知道苗徹不在乎這些。況且傳言誇張的成分太多,審計部歸總行管,分行領導一般不干涉,顧總便是對苗徹再有意見,面兒上也不會太過分。陶無忌是想到苗徹這陣子通宵達旦,寫報告時那般兢兢業業,有些替他惋惜。「惋惜」這個詞,陶無忌從未想過會用在苗徹身上。那樣刺蝟似的一個人,渾身上下捋不到一根順毛。走近時瞥見他頭頂一片青灰,白頭發竟是越熬越多。相比以前的案子,這次他更多的是自己使勁,加班也是一個人。其餘人樂得躲懶,意思意思便罷了。只有陶無忌,默默在旁邊陪著,打下手。 「你別那麼拼。苗徹再怎樣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你的。」臨睡前,蔣芮冒出一句。 「那你呢?」陶無忌問他。 「我跟你不一樣。說實話我從來沒指望過。沒有希望就沒有失望,賺一點兒是一點兒。人家給我多少,我就拿多少。」蔣芮停了停,看他,「——我以為你該明白的。」 「我明白。」陶無忌忽然覺得,無話不談也挺可怕。這樣剝皮拆骨地說事,像直接生吞一隻沒放作料的白切雞,原汁原味得讓人難以忍受。到底是需要些加工修飾才行。人和事都是如此,彼此留些餘地,才好相處。那天,趙輝把陶無忌叫到辦公室,恰恰就在苗徹被顧總「訓話」的同時。苗徹進了東邊那間,陶無忌進西邊這間。「我和你未來岳父搞僵了,」趙輝開門見山,「你站哪邊?」不待陶無忌開口,又說下去,「除了曉慧我給不了,其他東西,我大概都可以給你。」——那天也是這樣剝皮拆骨地說事。陶無忌還是第一次聽趙輝這麼說話。領導的聲音有些異樣,神情也與平常不同。應該是覺得不妥,趙輝說完便笑笑,有些自嘲的。看在陶無忌眼裡,生出些別樣的感慨。陶無忌說:「趙總您一直對我很好。」真心話,說了好多次。兩人沉默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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