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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過了幾日,趙輝接到一個電話。對方稱自己是油畫比賽評獎小組的工作人員:「請問,您是趙東同學的父親嗎?」趙輝挺意外:「有事嗎?」那人問:「決賽作品你們已經交上來了是嗎?」趙輝更是奇怪:「沒有啊,孩子還沒畫呢。」電話那頭停頓一下:「那只有麻煩您親自來一趟了。」

  到了那裡,工作人員遞給趙輝一個大信封:「您自己打開看吧。」趙輝接過,從信封裡取出一張疊起的畫紙,展開,正是那幅《媽媽的擁抱》,血漬斑斑,皺巴巴的,幾乎要碎開。「趙東」的名字旁加了一行黑色的小字:「我爸爸是殺人兇手」。旁邊還坐著幾個人,都朝趙輝看,眼神透著異樣。趙輝停了幾秒,把畫重新塞進信封:「——可能哪裡出了點兒岔子,這個我帶走。謝謝。」

  東東連著兩天都沒回家,電話裡說是跟同學去崇明野營。「哪個同學?」趙輝很少這樣追問。「你又不認識。」電話那頭口氣有點兒硬。第三天又是一個電話。「看通宵電影。」懶洋洋的語調。趙輝握著電話的手微微發顫,那瞬有些撐不住,想大聲道「小赤佬你給我滾回來」,話到嘴邊,成了不溫不火的一句:「好,自己當心點兒。」

  淩晨兩點,東東回到家,沒開燈,徑直走到自己房間,抓了幾件衣服塞進包裡。出來時瞥見陽臺上有個黑影,先是一唬,隨即才看清是趙輝。「爸。」他叫了聲。趙輝做個「噓」的手勢,示意他輕聲些。東東走過去,見父親手裡拿著半截煙,穿著背心短褲,倚著欄杆。「不是看通宵電影嗎?」東東頓了頓:「——看到一半就出來了。不怎麼好看。」趙輝吸一口,煙頭上亮了一下,朝他手裡的包望去:「又要走?」東東不吭聲。

  父子倆佇立在黑暗中,各自不動。半晌,趙輝沉吟著,揮了揮手:「我像你這個年紀,也離家出走過。沒事,想走就走吧。自己去體味人生。你也不小了。」東東停了幾秒,轉身朝外走去,到門口又停下,卻不回頭:

  「爸,人生到底是怎樣的?是您平時跟我說的那樣嗎?」

  趙輝以前也想像過這樣的時刻,與兒子認真地探討人生,聊一些從男孩到男人必須思考的問題,打破象牙塔的束縛,深刻全面地剖析社會,實打實的,不說空話和廢話,同時又把傷害降到最小,盡可能溫和、客觀地幫助他瞭解世界,引導他前行的方向,讓他懂得,人生許多抉擇都不容易,包括每一次嘗試、堅守、迂回,甚至是妥協。他希望兒子對未來始終懷有憧憬,永葆赤子之心,卻又不至於走太多彎路,吃太多虧。他想讓東東知道,爸爸愛他,愛這個家,愛到無法形容。他想說的有很多,多得能說上幾天幾夜,恨不得一股腦兒塞進兒子的腦袋裡——但絕不是現在。

  東東的背影,被路燈拖得時長時短,很快便淹沒在黑夜裡。趙輝站在陽臺上,煙抽了一根又一根,像此刻靜不下來的思緒,被淩晨的風扯成煙圈般的一縷一縷。如果有面鏡子,他猜想鏡子裡的人必定是臉色青灰,眼睛佈滿血絲,胡茬延展到鬢角,落拓得像個癟三。他走到兒子房間,打開抽屜翻看衣物,計算兒子這次出去的天數。床頭裝著李瑩照片的相框被兒子拿走了。趙輝在兒子床上坐了一會兒,隨即躺下來。枕頭上有兒子的氣味,半大男人的膩膩歪歪的頭餿氣。他以為這個晚上註定不會成眠,誰知沒有,輾轉反側一番,到底是睡著了。

  次日去浦東支行開會,趙輝特意到業務部轉了一圈。程家元坐在位子上,見他進來,臉色一變。大家都站起來,叫「趙總」。程家元動作慢了半拍,卻又用力過猛,腿後側撞到椅子,咣當一聲,椅子向後倒在地上。他慌忙扶起。趙輝走過去,在他肩上一拍。程家元本能地一讓。旁邊人都看著。

  趙輝停了停,瞥見他額角那塊胎記,因此刻的情緒而愈加顏色分明。忽想起那晚蘇見仁氣不過的模樣:「我兒子,哪裡輸給別人了?」只幾秒,又黯淡下來,「我有責任。要不是我,他會比現在更好。」——趙輝覺得,這父子倆情緒複雜時,眉宇間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樣,像倔強,又像任性,底氣卻又不足。那幅畫的事,趙輝本來還有幾分存疑,現在看程家元惶惶的樣子,自是敲定了。也難為這孩子,溫室裡長大的花,竟也能想到那樣血淋淋的招數。被逼出來的。趙輝望了他一會兒,將他按回座位:「坐。」程家元木木地坐下,眼睛不看他,身體是僵的。趙輝停頓幾秒,這青年臉上所有熟悉的因素,都觸動著他此刻無法言說的心境。半晌,趙輝微微側身,靠近他耳邊,柔聲道:

  「你爸爸,遠比你想像的還要愛你。」

  二十六

  苗徹率三處針對浦東支行貸款業務進行動態監測審計。這也是S行維護金融安全的新舉措,打破定期審計的常規,根據行業輿情進行預判,防患未然,儘早發現風險苗頭。

  轉眼便過了立秋。白天還是熱,早晚卻涼爽許多。地上零星有了些落葉,乍看依然翠綠,細紋裡卻已透出微黃。秋意是毛孔裡觸到的久違的涼風,些許的雞皮疙瘩。暗中舒口氣,總算是入秋了。秋老虎再厲害,終究時日無多。最後放肆一把,也就罷了。

  苗徹率三處針對浦東支行貸款業務進行動態監測審計。這也是S行維護金融安全的新舉措,打破定期審計的常規,根據行業輿情進行預判,防患未然,儘早發現風險苗頭。這項行動主要是持續關注貸款質量的變化情況。苗徹親自跟進,點了幾個案子,讓業務部的同事提供資料:「別擠牙膏,也別給多給少,下班前我要看到所有的文件,一張紙都不能少。」

  兩周後,苗徹把審計報告交到主任手裡。別的一筆帶過,重點是嘉定龍星公司的商用物業抵押貸款,期限十年,一共十一億,其中九億用來歸還股東借款,兩億用於裝修。

  「評估報告上寫原投資成本是十三億,目前評估為十八億。但八年前,龍星公司在我行貸款開發這幾座寫字樓,白紙黑字寫明,建築成本只有三億,很明顯評估報告作假。十一億貸款發放後,經調查,並未歸還股東借款,實際投入物業裝修的工程款也只有五千萬,其餘十億五千萬統統轉入其總公司,也就是顯龍集團,用於土地開發。目前,借款人償債能力不足,現金流緊張,向典當行、小貸公司和自然人高息融資餘額五億多。可以預估,其向我行償還本息資金將完全依靠民間高息融資。風險分類評為正常三級。」

  苗徹說完,瞥見主任神情間有些微妙。主任放下文件,斜睨他:

  「看來,傳聞是真的?」

  「什麼傳聞?」

  「你和三十九樓那位,有點兒不開心。」

  「開不開心,跟這事沒關係。」苗徹避開主任的目光,「我知道這樁案子牽扯比較大,您要是支持,我感激您;您要是有顧慮,就把責任全推在我身上,說我先斬後奏一塌糊塗。只要案子能查清,就算革我的職,我也無所謂。」

  「不用革你的職,」主任道,「人家已經提出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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