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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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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陶無忌到底是沒忍住,問苗徹:「為什麼非要查得這麼凶?」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主要是太困,繃緊的弦松了,膽子倒比白天要大。苗徹反問:「那你呢,為什麼查這麼凶?」陶無忌回答:「既然做了,總想盡力做好。就像您剛才說的,至少要對得起自己。」苗徹沉默一下,道:「不能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陶無忌點頭:「沒錯。」那瞬,兩人忽然感到某種默契,睡眠不足的大腦冒出一絲別樣的清醒。苗徹破天荒頭一次覺得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討厭,便是搏出位說大話,至少也並非全無魄力,人也是極聰明的,放在正道上絕對是可用之才。陶無忌則是想這人一把年紀,竟有些孩子般的執拗,認死理十頭牛也拉不回的架勢。「我就是看不慣——」他翻來覆去說著,皺著眉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還隱隱透些促狹,不達目的不罷休那種。陶無忌倒有些好笑了。麵條吃完,苗徹又拿出口香糖,倒在陶無忌手心兩粒:「省得刷牙了。繼續。」 「苗處啊苗處——」送行宴上,廈門分部的主任拉著苗徹的手,這人比苗徹還小了幾歲,級別上高了半級,便完全以長輩自居了,恨鐵不成鋼的聲氣,「苗處啊苗處,你啊你……」說了幾句都是欲言又止,仿佛苗徹該懂他的意思似的,又在苗徹肩上拍一下,「今年也五十出頭了吧?」苗徹回答:「虛歲五十二。」那人便歎口氣:「不年輕了。」苗徹道:「早不年輕了。」那人笑笑,不往下說了。送行宴吃得潦草無比,倒不是酒菜敷衍,而是氣氛太壓抑。對方不用提,便是自己這邊,一個個也是有氣無力。審計這活兒,多少有些跟人過不去的意思,要弄個皆大歡喜不容易。本來都以為這趟是個閑差,順水推舟,見見老朋友,吃好玩好,紀念品按規定自是不能收,但人家執意要送,看情形,猜想領導應該也是眼開眼閉——到底是落空了。 陶無忌那塊金幣交到王磊房間,王磊想這孩子也委實是初來乍到,沒經驗,又不好拒絕。老員工只得一個個跟著,挖苦王磊「你徒弟教得好」。王磊說:「人家是趙總的人,你們有意見,直接找趙總。」一人道:「人是趙總的人,走的是苗瘋子的路線。」大家是說陶無忌在會上的表現,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是異常冷靜,任憑對方怎樣,雷打不動,與苗徹一搭一唱,也是天衣無縫。被審行那些人,拿苗徹沒轍,對陶無忌這個新人便很不客氣,東一句西一句,存心要他難堪。一人竟直直地他:「你入行才多久,懂個屁!」陶無忌眼皮不抬,只是說自己的。以往也不是沒有釘頭碰鐵頭的時候,但那只是苗徹一人唱獨角戲,下面人便是幫襯,氣勢終不能相提並論,眾星拱月也談不上,頂多是皇帝背後搖扇的太監,人肉佈景罷了。誰也想不到突然冒出個小傢伙,竟是捧哏高手,內容節奏都與苗徹合拍,喂招喂得苗大俠愜愜意意,眼裡的篤定都快藏不住了。好壞都是領導擔。眾人也是跟著苗徹多年了,這回的情形任誰都是看得分明——自找麻煩。烈士還是英雄,真正要憑運氣了。 回到上海,苗徹被主任叫到辦公室。通常每次從外省審計回來,都要彙報,但多半是走形式,點個卯應個景,寥寥幾句。苗徹有心理準備,檢討書拿在手裡,進門就往主任跟前送,「要打要罵,您隨意」。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外頭人看不見裡面情形。愈是這樣,愈是氣氛不尋常。苗徹這招很促狹,將領導的軍,也是把自己逼得沒退路。主任眯起眼,把檢討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你這不是檢討,是表揚信,意思是我非但不能罵你,還得獎賞你點兒什麼才對。」苗徹笑得挺不好意思。主任接著道:「全世界都曉得你這次去廈門端了一個大窩,是再世包公,鐵面無私。誰現在跟你過不去,誰就成了白臉的奸臣。這黑鍋我不背,今年部裡先進妥妥地給你。要打要罵讓北京來,我不管。」 苗徹在隔壁西餐廳訂了個下午茶套餐。外送小弟把整盒芝士蛋糕端過來,打開,正中鮮紅的四個字「大家辛苦」,另有一個紙盒子,裝的是雞翅、薯條。處裡二十來個同志,各人面前咖啡、奶茶放好,團團坐一圈。還有開場白。苗徹清了清嗓子:「辛苦啊,不是戰場,勝似戰場,各位都是我的戰友。千言萬語並作一句——多吃點兒。」 「他已經是一塊招牌了,」蔣芮替陶無忌分析,「哪裡都要樹典型,立個英雄人物,所以到他這地步倒是不怕了。你不一樣,還在成長期,小心腦袋還沒探出來就被人哢嚓一下,掐斷!你老丈人很陰險,故意挑你上山,借刀殺人。」 「想像力這麼豐富,怎麼不去寫小說?別炒股票了,在起點中文網上註冊個號,那些白金大神壓根兒不是你的對手。」 「我是給他們留條活路,大家有口飯吃。」這人厚顏無恥。 他又說到貸款的事。陶無忌只是搖頭,話也說得很絕:「你這才是挑我上山,借刀殺人。我們這種銀行裡幹活兒的,整天跟錢打交道,一點兒歪心不能有。審計裡看得太多了,稍微偏一偏,籠頭一歪,就再也回不去了。」蔣芮道:「沒那麼嚇人。」陶無忌道:「你看新聞,這陣子金融界掐進去多少?」蔣芮嘿的一聲:「我們能跟他們比嗎?」陶無忌反問:「誰天生就是幹壞事的?你以為他們全是剛進銀行就變黑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刹不了車。」蔣芮笑駡:「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呢。你他媽的少給我講大道理。」 這傢伙居然又去找胡悅:「我們這些同學裡,最聰明最有門路的就是你了——」胡悅正在跟苗曉慧包餃子,反手一抖,面粉撲了他一臉:「我有什麼門路?」蔣芮拿餐巾紙抹臉,笑得賊忒兮兮:「你懂的呀。」不提她給陶無忌拉存款的事,只是央求。苗曉慧提議:「你這麼壯,乾脆去賣血得了,來錢還快點兒。」蔣芮把陶無忌一推,搖頭:「聽聽你老婆說的,近墨者黑,還真是不錯。」陶無忌笑道:「我老婆是疾惡如仇的性子,看到壞蛋就鬥志昂揚。」 吃餃子是苗曉慧的主意,說超市里那種速凍的沒勁,要吃就自己和麵自己做餡,那樣才香。苗大小姐平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也不知哪兒來的精神,週末早起便去超市,買來麵粉和豬肉,iPad放在旁邊,按百度百科上的流程,邊學邊做。胡悅廚藝不錯,但包餃子也是頭一回。陶無忌打下手,切肉、擀皮。三人忙了大半天,勉強做成一鍋。蔣芮嘗了一個:「能吃。」苗曉慧在他頭上敲一記:「這算什麼評價?」蔣芮補充:「非但能吃,而且相當好吃。」陶無忌來一句:「別信他,這傢伙為了錢,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蔣芮回擊:「我這人缺點很多,但唯獨一點,從不昧著良心說假話。」 胡悅嘿的一聲:「那你應該去當審計,跟陶無忌做同事。」蔣芮涎著臉:「他幫我搞定資金,我就賣身給他,他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給他提鞋都行。」幾人都笑,說這傢伙沒救了。苗曉慧拿來老乾媽辣椒醬,配餃子吃。陶無忌想起寫審計報告那晚:「你跟你爸都愛吃這個。」蔣芮嘖嘖連聲:「貌似現在跟老丈人的關係突飛猛進啊,連他愛吃什麼都知道。」胡悅道:「無忌這次在廈門立了大功,他還不刮目相看?」又問苗曉慧,「你爸這陣有沒有提起無忌?」苗曉慧說有啊,前天回家,苗徹又催她去相親:「我手裡一把好男人,加起來比一副撲克牌還多,個個比那個陶無忌強。」苗曉慧模仿父親的口氣,說完咯咯笑。胡悅朝陶無忌看一眼,也笑:「你爸的考察期有點兒長。」 吃完飯,蔣芮有事先走了。陶無忌在苗曉慧房間裡待了會兒,出來也說要走。胡悅拿車鑰匙:「我去個朋友家,順便送你。」兩人走到樓下。陶無忌卻不上車:「你轉個圈就回去吧,我自己坐地鐵。」胡悅道:「反正都是轉圈,不如到你家轉一圈,兩全其美。」陶無忌沉默一下:「別對我這麼好。」胡悅把他推上車:「想得美——有事跟你說。」 胡悅沒撒謊,是真的有事,關於苗曉慧。有些話挺敏感,尤其是她,就更微妙,說了容易讓人誤會,拆壁腳似的。但不說也不行。胡悅覺得苗曉慧這陣子有些過頭,跟那青年見過兩三次面,最後那次還收了禮物,一隻長毛絨維尼熊。剛才陶無忌見到,問她哪兒來的,她說朋友送的。苗曉慧不是那種會玩心眼兒的姑娘,吃飯時故意提相親的事,多少已有些出格了。胡悅擔心,如果不提醒一下陶無忌,等那傻姑娘自己開口坦白,事情或許就收不了場了。一兩句話弄僵,本就是情侶分手常有的情形。戀愛中心猿意馬,也不至於錯到離譜,若早些修補,該有機會的。胡悅想來想去,太直接不行,太含蓄也不行,手在方向盤上敲擊半天,迸出一句: 「我記得你不太愛吃餃子。」 陶無忌嗯了一聲。 「曉慧也是的,莫名其妙竟想吃這個了,還非要自己動手做——剩下好多肉餡,她說明天還要包餃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是她導師喜歡吃。這人現在也學會拍馬屁了。」陶無忌笑而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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