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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二十

  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了,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離開廈門前,苗徹收到老朋友發來的一條微信: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我變了。別怪我。」

  苗徹盯著手機,看了半晌,不知怎麼回復,想回個笑臉或是握手,總覺得不合適。倘若面對面,這番話說出來,該是有些彆扭的,意思也很難說盡。發消息便是有這好處,平常說不出的話,無從宣洩的情緒,並作三言兩語,立時便懂了。看不見人,倒更坦然些。

  送行的人寥寥幾個,比往常要冷清些。不管這邊還是那邊,神情都有些尷尬。「苗處,一路平安。」廈門分部的一個副處長與苗徹握手,匆匆而去。偏偏航班還晚點,上海天氣不好,延誤沒時間。一行人在長椅上幹坐著,各自擺弄手機。陶無忌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與苗徹撞個正著。「苗處,」陶無忌揮了揮手機,「剛打電話給一個機場的朋友,說上海那邊雷暴,幾百架飛機排隊,怕是要等到半夜。」

  「交際挺廣,機場還有朋友?」

  「朋友的朋友。」

  「那等著吧,半夜也好,超過零點就直接回家睡覺,講起來還是上班,合算。」

  果然拖到淩晨。登機時,人人俱是一張隔夜面孔。困過頭,竟又有精神了。飛機上,苗徹一直在寫東西。陶無忌與他鄰座,餘光瞥過幾次,筆記本貼了膜,看不清。苗徹直接告訴他:「在寫檢討。」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坐得端正些。過了片刻,他忍不住道:「不會真是檢討吧?」苗徹目光不離屏幕:「別說檢討,辭職報告我都寫過好幾次。審計這行,鬥智鬥勇,還要拼心態,手要勤,皮要厚,別怕丟臉。」陶無忌揣摩這話的意思,嗯了一聲。苗徹抬起頭,朝他的手看一眼:「沒事吧?」陶無忌摸一下手臂,傷口用紗布包紮著:「沒事。」

  昨天總結交流會上,苗徹把所有問題向被審行一一列出。對方一個副總,脾氣有些急,當場爭執了幾句,將茶杯重重一摔,碎片濺起來,巧也是巧,有一片竟飛到陶無忌的手臂上。傷口不淺,當即到醫院縫了幾針。審計工作出流血事件,也是聞所未聞。

  「我這個人啊,眼睛很尖。」苗徹沒頭沒腦來了句。

  陶無忌一怔,這才知道早已被看穿。昨天茶杯碎片濺過來,只擦到些皮,他手一按,碎片撳進去,才弄得血肉模糊。他索性也不掩飾了,徑直道:「主要是現場氣氛太僵,我稍微流點兒血,弄得狼狽些,免得人家說我們太強勢。」

  「我這人眼睛尖,嘴巴偏偏又很促狹,」苗徹冷冷道,「年輕人小動作太多,討嫌。」

  「我在你面前,怎麼做都是討嫌。」陶無忌想這麼說,忍住了。

  回到家已是清晨。陶無忌補了個覺,胡亂吃了些東西,打開手機,蔣芮的消息跳出來:「你要是真不肯幫忙,我就去跳黃浦江。」陶無忌回過去:「跳吧。知道你水性不錯。」

  蔣芮提了幾次,某只股票有消息,下個月啟動,年底可以翻五倍,十拿九穩的事,唯獨沒資金。他手頭幾隻股票都是剛買進不久,捨不得動,便來打陶無忌的主意:「想想辦法——」陶無忌問他:「貸款都要有抵押物,拿你家房子抵押?」他自是不肯:「要抵押也不來找你了。」陶無忌知道他的心思,任他再三央求,只是兩個字「不行」。蔣芮也是賴皮,每隔幾日便發消息,纏著不放。「這筆要是賺了,分你三成。」陶無忌好笑:「到時我被開除了,賺的錢正好付社保。」從銀行卡裡轉了一萬塊錢給他。蔣芮不滿:「打發叫花子呢。」陶無忌道:「現在借錢的都是成功人士,叫花子才束手束腳啥都不敢幹。」

  晚飯時,蔣芮晃晃悠悠地來了,拎著半隻燒雞,進門就說「叫花雞來了」。陶無忌要拿啤酒,被他攔下了:「今天談正經事,不喝酒。」陶無忌嘿的一聲,把酒放回冰箱,盛了兩碗飯過來:「談吧,除了貸款的事,談什麼都行。」

  蔣芮托陶無忌給他在S行找工作。陶無忌驚訝:「才進證券公司幾天,又不想幹了?」他道:「幹得沒勁,等這筆賺好就金盤洗手,找個穩當點兒的工作。」陶無忌嘲他:「飛蒼蠅也傷精神的。」他不諱言:「就是,忒提心吊膽。一天天盯著屏幕上那幾條線,眼睛都鬥雞了。怕被人發現,又怕假消息。投入不算多,但總歸是我媽的血汗錢。每次都心驚肉跳,畢業到現在瘦了十多斤,骨頭外面只剩一張皮。」邊說邊捋袖管給陶無忌看。陶無忌道:「你也知道是你媽的血汗錢?」蔣芮道:「所以啊,也不用多,你給我貸個三五十萬,讓我賺好這票,再把我弄進S行。我媽下半輩子過得好不好,全靠你了。」陶無忌筷子頭伸過去,在他腦袋上重重敲一記:「去你的!」蔣芮央求:「你在S行都紮下來了,上頭有人——」陶無忌又是一記筷子過去:「有什麼人?仇人倒差不多。勸你別來,否則別人一聽你是陶無忌的朋友,一口氣全撒在你身上。你從P2P和證券公司死裡逃生,到頭來居然死在國有銀行,多冤。」

  陶無忌嘴上笑駡,腦子裡想著前幾日苗徹說的那句「進審計部,就是做好準備拉仇恨來了」。那時剛開完第一次碰頭會,被審行應該也是有點兒蒙,沒想到苗大俠竟還是動真格了。現場火藥味倒談不上十分濃,主要是大家都沒回過神。起初以為只是走個形式。苗大俠名聲在外,雖說派了他來,多少有些抖豁,但焉知不是上頭想把這事做到圓滿的苦心?便是演戲也要找個厲害的搭子才算到位。八億元是離譜了些,但過去也不是沒有。哪個分行揪不出幾件難看案子?組織員工一起投錢,也是變相給大家發獎金,後來搞成壞賬,也真正是始料未及。騎虎難下,一錯再錯,天底下的糊塗事多是這麼出來的。心裡也早知錯了,但真要弄個兜頭兜臉,下頭人受罪,上頭也顏面受損,兩頭沒意思。廈門行幾位老總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同志了,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回該是穩當的,不會出什麼岔子。——到底還是失算了。苗徹先是說幾個小問題,眾人都在心裡笑一聲,那是送上門的,總不見得大老遠讓審計組吃白板回去,好歹也要寫報告的。及至聽下去,一樁比一樁嚴重,到最後那八億元生生地被拎了出來。具體細節是陶無忌彙報的。

  他說到一半,被審行搶過話筒便要反駁,苗徹做了個「等等」的手勢,示意讓陶無忌先說完。真說完了,對方卻又無言以對。陶無忌功課做得很細,與苗徹熬夜整理出的幾點,都是有理有據,層層推進,佈置得很漂亮,讓對方只能吃癟。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了,打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反正回去都要負荊請罪的,成功了至少對得起自己,要是失敗了,就真的沒名堂了。」這話從苗徹嘴裡說出來,有些蒼涼的味道。那晚熬到天濛濛亮,苗徹泡了兩碗方便面,問陶無忌放不放辣。陶無忌說:「紅燒牛肉麵,哪兒來的辣?」苗徹便從抽屜裡拿了一瓶老乾媽辣椒醬出來,用筷子挑了一坨,放進陶無忌的面裡。

  陶無忌驚訝:「您出差還帶這個?」苗徹往自己的面裡也放了一點兒:「習慣了,出門非帶它不可。夜宵標配,方便面加老乾媽。吃得爽了,寫起報告來才爽。寫審計報告不爽氣不行。你試試吃拔絲香蕉看,保證做起事來牽絲攀藤,什麼問題都查不出。」陶無忌點頭:「那我下次弄點兒海南燈籠辣椒。」苗徹朝他看,嘿的一聲:「瞧不出,你這人還有點兒冷面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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