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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陸續去看了蕊蕊和東東。蕊蕊睡相不好,趴手趴腳,整條大腿都在外面。他替她蓋上被子。睡著時的蕊蕊和別的女孩並無不同,長長的睫毛蓋下來,皮膚雪白。趙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女兒。日子久了,倒也談不上多麼難受,只是擔憂,心都是揪起來的,半空中打個結,生疼生疼的。

  東東也睡著了,手裡兀自拿著手機。趙輝把手機拿開,無意中按了鍵,屏幕上一張照片跳出來,竟是那天周琳包粽子,臉上還沾了一粒米,很專注的神情。趙輝又望向床頭櫃,相冊翻開,剛好是李瑩包粽子那張,頭髮紮起,穿一身淡青色衣服,手拿粽葉,嘴裡咬著粽線,衣服與棕葉的色彩很協調。隔得久了,照片有些發黃。翻過一頁,是李瑩抱著東東在街心花園。那時東東才出生不久,被李瑩抱在懷裡。大冬天,東東被裡三層外三層地裹著,臉蛋紅撲撲,像個大阿福。時間生著腳,會走路,還會輕功,倏忽一下便過去,完全不察覺的。趙輝靜靜看了一會兒,關燈,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

  趙輝走到陽臺上,點了支煙。少頃,聽見隔壁有動靜,周琳穿著睡衣出來。兩人打個照面。「趙總彈鋼琴啊?」她道。他問:「吵著你了?」她忙搖頭:「我喜歡這支《秘密的庭院》,好聽。」趙輝笑笑。停了幾秒,她問他:「這兩天心情好點兒沒有?」他愣了愣。她道:「你老師——」他哦了一聲:「都過去了,生老病死,老天爺都沒法子的事。」她道:「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天。」他點頭:「沒錯。」她朝他看:「第一次看你抽煙。」他停頓一下,把煙掐滅:「偶爾抽抽。」她道:「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道:「不一定。」她道:「我猜也是。」他沒明白:「什麼?」她道:「如果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煙,煙廠都要關門了。」趙輝嗯的一聲:「我本來就抽得不多。再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這樣,也不見得會關門。」她笑笑,又道:「我倒是蠻喜歡你抽煙。」他一怔:「嗯?」她道:「感覺親切許多。不抽煙不喝酒不玩女人,刀槍不入,這樣的男人其實挺可怕。」說完聳聳肩,做好他生氣的準備。誰知他竟沒有,只是把頭轉向遠方,半個身子探出去,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

  「趙總好像很累?」她問。

  他沒有回答,半晌,緩緩道:「今天,是我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

  陽臺那頭似是有些意外:「哦。」

  「二十三年了。」

  兩人沉默了一下。

  「時間過得真快。」她歎道。

  「這話應該我說,」他感慨,「——快得仿佛一切都是昨天發生的事。」

  真是很奇怪的夜晚呢。放在之前,趙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和這樣一個女人,談論自己的妻子,而且還是自己挑的頭。燈光昏暗,中間隔著那些花花草草,他看不清她的臉,隱約有種錯覺,好像是李瑩站在那裡,聽他傾訴,恍如隔世般。李瑩是個好女人。她的好,比旁人看到的還要多。倘若沒有她,不會有今天的他。她是那麼聰明、善良,還有些倔強。周琳聽得很認真,似是期待了很久。呼吸聲隨著他的講話內容而抑揚頓挫。他跳開那些格外憂傷的片斷,盡可能讓敘述變得平緩、從容。事實上,這也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

  「生老病死,老天爺都沒法子的事。」她拿他剛才說的話安慰他。

  「沒錯。」他點頭。

  回到房間,趙輝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那頭接起來,薛致遠的聲音:

  「這麼晚……?」

  「上次你說的私募基金,有空可以聊聊。」趙輝說完,很快地掛斷。

  十

  「我愛人,是土生土長的浦東人,她在陸家嘴住到二十歲才拆遷搬走。花園石橋路1號——這是她家原來的門牌號,因為好聽,我便一直記著。這麼巧,剛剛好是『上海1號』的位置。這塊地拆了蓋,蓋了拆,建過菜場、超市、小學,現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國最高的樓。」

  午飯時,蘇見仁看見程家元與胡悅坐在一起,拿著託盤從兩人邊上過去,故意放慢腳步。胡悅叫聲「蘇處」,程家元則不吭聲。蘇見仁問:「我能坐這裡嗎?」胡悅把餐盤朝旁邊挪了挪:「請坐。」蘇見仁放下餐盤,瞥見程家元面前只有兩個素菜:「減肥啊?」程家元嗯了一聲。蘇見仁朝胡悅笑笑:「現在時代變了,男同志也減肥——」程家元不睬,低頭吃飯。胡悅覺察出一絲異樣。蘇見仁討個沒趣,也不多話。三人不尷不尬地吃飯。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蘇見仁給程家元發了條短信,瞥見程家元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我待會兒去買咖啡,給你帶一杯?」程家元問胡悅。胡悅說:「謝謝。」

  吃完飯,蘇見仁先回到辦公室。一會兒,程家元到了:「找我有事?」蘇見仁嘴一努,示意他把門關上。程家元關上門,轉過身,有些倔強地站著。蘇見仁朝他看:「坐吧。」他依然站著:「有事就講。」蘇見仁停了幾秒,問他:「去看過你爺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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