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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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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徹提起這事,兀自火氣未消,想說「還是你們蕊蕊乖」,忍住了,不能觸人家心境。單是兩個女孩坐在一起,畫面已經很讓人難受了,趙輝又是那樣敏感的一個人。早些年,苗徹還經常約趙輝一家出來吃飯,現在漸漸少了,主要是考慮到趙輝,怕他不舒服。自家女兒再淘氣,終是身體健康,蕊蕊就有些那個了。其實苗徹挺佩服趙輝,饒是這樣的局面,平常他也一星半點兒不露,待人接物從沒有難看的時候,換了自己早就亂套了。又怪瑪麗多事,以前單叫女孩們出來,倒也省事,偏偏這次要全家出動。苗徹知道她的心思,是想把看病那事再鄭重地提一提。她也算是盡心了,在網上以蕊蕊的名義設了個捐款,掛些照片上去,零星竟也有人捐個五美金十美金的。醫院那邊她也托了朋友去問,可以分期付款。她甚至對趙輝提出,借一部分錢給他,不收利息。 苗徹對這個前妻再瞭解不過了,人品絕對OK,就是有些沒心沒肺。富貴人家的孩子,通常都有這個毛病,很理想化,考慮問題直來直去。她喋喋不休,把趙輝逼得像是一個不捨得為孩子花錢治病的壞爸爸。苗徹勸她閉嘴:「我們窮人的世界你不懂——」苗徹猜想,苗曉慧將來多半也是這副德行。女孩子太寶貝太一帆風順,有好也有不好。那天老鄰居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與她開玩笑:「我兒子不好嗎?看不上他?」她回答:「挺好的,可惜我已經快結婚了。」說著亮出那枚戒指,弄得大家一陣傻眼。這丫頭居然還不罷休,一直誇她那女伴怎麼怎麼好。他在旁邊聽著,恨不得把她的嘴捂上。虧得那青年很有禮貌,始終沒打斷她,甚至還微笑地說了句「認識你很高興」。 苗徹始終覺得,以女兒的個性,應該找個各方面都更成熟的男人。經濟條件只是其中一樁。在他看來,陶無忌也是個孩子。當然,通常男生在這年齡都不會成熟到哪裡去,只是,上海男生至少占個「地利」,行事便會平和許多。苗徹年輕時也是有些急吼吼的性情,尤其是追瑪麗那陣,貪她的美貌、可愛,多少也有點兒貪人家的家世。虛榮心人人都有。現在想起來,其實是有些後悔的。門當戶對是老生常談,卻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苗徹不想女兒走前妻的老路。他倒也談不上多麼討厭陶無忌,說到底人家也是個好孩子,別的不提,單單能考來上海,就相當不易了。女兒讀書算是讓人省心的了,倘若放在外省市,頂多考個當地的二流大學。成績不能跟人家比。但選女婿實在不是選狀元。那天陶無忌喝醉了,在電話裡語無倫次,證書一張張傳過來,發撲克牌似的。苗徹聲音冷冰冰,臉上卻是忍俊不禁,想這孩子挺逗。苗徹覺得,自己現在就跟當年的老丈人差不多,為了女兒,棒打鴛鴦也是沒法子的事。老丈人沒挺住,最終妥協了,自己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吸取教訓,關鍵一點就是,心不能軟。瑪麗有時說起這事,竟還幫著女兒胡鬧,說曉慧像她,脫俗,不食人間煙火。苗徹好笑,說:「沒錯,曉慧是神仙姐姐,你是神仙外婆。」 趙輝又休息了幾天,回去上班。同事間聊起副總換人的事,都對他表示惋惜。趙輝一一拱手相謝,不沮喪,也不故作釋然。巧也是巧,下午分行領導一行人過來視察,那位新副總也在。趙輝原本與他就有些相識,同他握手,說恭喜。那人也很客氣,寒暄了幾句。苗徹還要打趣,把趙輝拉到一邊,說手心裡應該藏把刀片。趙輝道:「你怎麼曉得我沒藏?——還是把生銹的刀片。」這位仁兄做事很是雷厲風行,上任沒幾天,便撤了個分行業務部的經理。壞賬三五千萬,金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處理起來也是可輕可重,主要是拿了人家的好處,在信用證打包貸款上眼開眼閉,一張已經過期,另一張索性連企業名字也對不上,有些囂張了。講起來還是苗徹他們審計時查出來的,報到上頭,新副總態度很堅決,說必須嚴肅處理,旁人也不好再講什麼。 苗徹平常也算是做事頂真了,碰到這位仁兄,也有些吃驚。苗徹上任以來得罪的人,加起來組建兩三支足球隊總歸不成問題。每次審計報告交上去,就跟交辭職信差不多,豁出去的感覺——名氣倒也做出來了。反得領導器重,都說審計部是該有這麼一頭強驢。這次連他都有些跌破眼鏡了,居然判得那麼重。內審不比外審,又是國有銀行,樹大根深,每個動作都牽扯甚多,領導要考量的地方也多,所以說新副總這「三把火」燒得很旺。苗徹對趙輝道:「這朋友是拉仇恨來了——」趙輝拍他的肩,笑道:「論這個,咱不輸給他。」 下班前,趙輝接到母親的電話:「毛頭(吳顯龍小名)進醫院了,你曉得嗎?」趙輝吃了一驚,忙問是什麼病。母親說是腦溢血。趙輝知道吳顯龍素來有高血壓,心腦血管那塊不大好,便道:「我曉得了。」母親又加了句,好像最近生意上不大順當。趙輝嗯了一聲,掛掉電話,便給吳顯龍打過去。是助理接的,說吳總正在休息。趙輝問了醫院和病床號,立刻趕過去。到了醫院,吳顯龍還在睡。助理說要叫醒他,趙輝攔下了,隨意聊了幾句。助理說,吳總是前天晚上突然暈倒的,送到醫院時情況很壞,醫生還下了病危通知書。趙輝心裡歎口氣。吳顯龍無兒無女,父母也都已過世,偌大的病房裡空空蕩蕩。母親也是聽老鄰居說起,才曉得他住院了。 趙輝猜測他是故意瞞著自己。天鵝島的項目前一陣出了紕漏,貸款到期付不出錢,銀行告到法院,判了個強制執行,已定了司法拍賣的日程。在網上搜「顯龍集團」,鋪天蓋地都是負面新聞。趙輝做好準備,他會來找自己求救——誰知竟沒有。趙輝猜到他的心思,不上門不開口,留些他日相見的餘地,否則真的連朋友都做不成了。生意圈裡開口閉口都是「朋友」,其實頂多算是「夥伴」,弄得不好便是「仇人」,真正的朋友不多,尤其是從小到大推心置腹,為對方赤膊上陣都沒二話的那種。趙輝瞥見吳顯龍額頭上的皺紋,刀刻似的,鬢角的白髮密密麻麻,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白得像紙,忍不住心裡難受。 趙輝又坐了一會兒,吳顯龍醒了,見到他:「你怎麼來了?」 趙輝徑直問他:「沒去找薛致遠想辦法?」 吳顯龍不吭聲,讓助理替他把枕頭墊高些。 「這次連他也幫不上忙?」趙輝又問。 「能幫。」吳顯龍停頓一下,「——我不想讓他幫。」 趙輝朝他看,有些詫異,忽地,明白了。薛致遠必定是提了什麼苛刻的條件。像賭場裡設套,頭一次是引人入局,再下去就沒那麼容易了,必然要讓你吐些出來。趙輝知道薛致遠會提什麼條件。兩人沉默了一陣。吳顯龍問他:「蕊蕊、東東都好?」趙輝點頭:「蠻好。」 晚飯時,保姆做了鍋貼。東東問趙輝:「要不要給隔壁阿姨送一碗?」趙輝怔了怔,還未開口,保姆道:「人家送過餛飩,上次包粽子,米和肉都是她買的——」趙輝不好再說什麼,答應了。東東盛了一碗,端到隔壁。趙輝聽見周琳咯咯的笑聲,說「謝謝你啦」。一會兒,東東回來,手裡多了一張照片。趙輝不認識上面的人,問是誰。蕊蕊一把搶過,嗔道:「爸爸你連吳亦凡都不認識啊——」東東說吳亦凡到上海參加活動,周琳托朋友千辛萬苦搞來他的簽名照。趙輝這才曉得原來女兒也追星,瞥見她掩飾不住的興奮,眼睛鼻頭都快擠到照片上了,不禁暗自歎息——家裡三個人,統統被她套牢。這女人,天生做公關的材料。 臨睡前,趙輝彈了會兒鋼琴。許久未彈,手指都有些僵了。怕吵著鄰居,也只彈了一小段。關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坐著,不想動。窗簾未拉全,一縷月光透進來,夾著樹影,微微晃著。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發了一會兒呆。說是發呆,腦子竟似比平常更清醒,人和事,輪廓鮮明。也許這樣的夜,給人一種格外的安靜的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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