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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隔兩日大殮。師母身體幾近虛脫,葬禮主要由趙輝、苗徹和幾個老同學負責張羅。薛致遠也很早便來幫忙,還帶了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幾人打個照面。薛致遠問:「有啥要做的?」趙輝說了幾件,搬花圈、簽到、發黑紗。薛致遠轉向那青年:「聽見沒有?」青年應了聲,走到一旁接過花圈,默默地按工作人員指引,擺到合適位置。幾人互望一眼。趙輝倒還沒什麼,苗徹是直筒子脾氣,就算再忙,該數落的還是要數落。他說薛致遠這傢伙沒藥救了,參加老師葬禮還要帶個隨從,這點兒懶都要偷。「沒錢賺的事,這人完全不來勁。」苗徹說得有些刻薄。趙輝倒不在乎這些,主要是覺得那青年有點兒怪,也不與人說話,自顧自地幹活兒,動作卻不怎麼利索,把花圈碰倒了幾次,還老是踩別人的腳。靈堂裡人來人往,各自悲傷,唯獨他像個不規則的音符,在人群裡站著,神情與舉止都有些脫節,說不出地彆扭。

  儀式前,工作人員讓家屬進到後面接棺木。老師無兒無女,親戚也很少,趙輝本意是想陪師母過去,再加上苗徹、蘇見仁、薛致遠幾個,就差不多像樣了。誰知薛致遠嘴一努,那青年便走在前面。趙輝更是莫名其妙。這人倒也不忌諱,薛致遠怎麼說,他便怎麼做。老師的遺體被推出來,化過妝的臉比前陣子紅潤許多,五官倒不像了。工作人員說:「大家跟著出去,妻子排前面,晚輩在後面。」師母抽抽噎噎地走在頭裡,接著是趙輝等幾人。那青年依舊跟著。趙輝瞥去,見他鼻尖處亮亮的一大塊,頭低著,看不出神情,走路夾著肩膀,都有些順拐了,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麼,更是納悶。

  追悼會開始。默哀、作悼詞、三鞠躬,最後向遺體告別。眾人排著隊,緩緩繞行。哭聲連成一片。那青年排在隊伍裡,忽地身子一軟,暈倒在地。眾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說叫救護車。苗徹打的120,朝薛致遠恨恨地瞪了一眼。與此同時,師母的哭聲愈加淒厲起來:

  「你拋下我走了,拋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啊——」

  吃過晚飯,薛致遠邀趙輝再去喝一杯。趙輝沒有拒絕。兩人找了個清靜的餐廳,不點菜,只叫了紅酒。「還是這種地方好,酒吧已經不適合我們這種老頭子了。」薛致遠道。趙輝朝他看,示意有話就說。服務員送上酒,給兩人分別倒了半杯。薛致遠舉起杯,晃了幾晃,喝了一口:

  「這酒還行。」

  「那小夥子是誰?」趙輝徑直問他。

  「你都猜到了,還問我?」薛致遠笑笑。

  「說。」

  薛致遠沒有回答,換了個話題:「我記得,你們一直都很好奇,當初大學畢業分配時,我是怎麼留在市區的。那個年代都是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我這種鄉下人,居然沒有被分回鄉下,你們是不是都很想不通?不過老趙,你這麼聰明,現在應該完全清楚了,是吧?」

  「我不清楚。你說。」

  「我早說過,你想學老師——學不像的。」薛致遠緩緩說完,舉起酒杯,向他一讓。

  趙輝朝他看了一會兒,忽地,拿起半杯紅酒,往他臉上狠狠潑了過去。

  出租車開到半途,竟下起雨來。冬日的雨,打在車窗上,細細密密,又是清冷的,固執地凝在玻璃上,半晌,淌下來,硬生生鑿出幾條透明的小徑。趙輝甩了甩頭,似是想把什麼甩出去——討厭的人,還有討厭的話——然而做不到,薛致遠的臉,一直在眼前晃。他語速向來很慢,這更糟糕,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聽得清清楚楚,也更容易被記住。

  青年的母親是個髮廊女。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夜晚,老師光顧了她。或許是喝醉了,或許是心情不佳,比如,因為師母的不孕。那晚老師放縱了自己。九個月後,女人生下孩子,她找到老師,敲詐一筆錢。老師把這事向師母和盤托出。師母原諒了他。夫妻倆湊了幾萬塊錢給女人。至於那個孩子,兩人考慮再三,決定交給城郊一對夫妻收養。那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夫妻,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他們是真心疼愛這個孩子,視如己出,也答應讓老師每隔一陣便過來探望。說好彼此守口如瓶,但天底下的事就是這麼巧,薛致遠的家竟然也在附近,平常也有來往。

  老師某一次以遠房表叔的身份出現,剛好與薛致遠撞個正著。解釋都是徒勞的,那種情形下,再沉穩的人都慌了,眼神都不對了。守住秘密的代價是,讓薛致遠畢業分配留在市區。老師費了不少勁才辦成。人生頭一回找關係托人,請客送禮,竟是為了這個。自己都覺得荒唐,彆扭得想死。好在總算是過去了。無驚無險地過了二十多年。這孩子學習成績不行,家裡又養得嬌氣,高中畢業後便沒心思讀書了,打算去外地跑鋼材生意。夫妻倆死活攔下,找老師想辦法。老師哪裡有門路?乾著急罷了。後來還是薛致遠聽到風聲,說,來他公司試試吧。讓這孩子當了個文員,不用跑業務,朝九晚五,接電話、收發文件之類,工資也開得比旁人略高些,算是看在老師的分上。

  「這小子,沒什麼用,莫名其妙就暈過去了。女人似的。」剛才,薛致遠這麼評價。趙輝回想那青年的相貌,比年輕時的老師略瘦些,也是一米八的高個,眉眼間是有幾分相似。他叫薛致遠薛總,看人時眼睛往下,不與人正眼相對,舉止略有些小家子氣。趙輝想像不出,老師每次面對這個孩子,會是怎樣的心情。還有師母。二十多年的心結。倘或沒有孩子,倒還好些。又倘或,老師與師母自己有個孩子,那也好些。偏偏是這樣的局面。

  趙輝極其討厭薛致遠講話的語氣。他講起這段往事,竟帶些調侃的意思,好像刺啦一下,把什麼東西撕開,或是打碎,帶著破壞者的快感與促狹。這也是最讓趙輝難以接受的地方。這些年來,與老師共同呵護著的、彼此珍視的一些東西,就這樣被破壞了,卻窩塞得連罵人都找不到由頭。潑紅酒那瞬,趙輝曉得,其實是自己露怯了。撒潑鬥狠向來不是他的風格。他竟然差點兒還要動拳頭,準備把那張討厭的臉打成肉餅。「同學一場,我曉得老師去世,你心情不好受,回去好好休息。」就在那傢伙說這句話的時候。

  趙輝回到家,電梯門一開,便看見周琳。「趙總你回來了?你——」她停下來,「臉色不大好,不舒服?」

  趙輝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不說話,拿鑰匙開門,瞥見她站著不動。「進來坐坐?」他問她。她識相地搖頭,退後一步。趙輝走進去,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門。

  九

  「你是我最鍾愛的學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稱心如意。」

  追悼會後,這句話一直在趙輝耳邊盤旋。老師說這話時,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還有希冀……

  趙輝記得,老師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有時候,其實我挺討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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