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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幾位領導退到一邊,商量對策。有人建議去把她兒子抱過來。也有人怕她見到兒子反而受刺激,倒不如趁她不注意,強行拉她下來。正猶豫間,忽聽眾人驚呼,只見她身子晃了幾下——風太大,沒坐穩,一隻高跟鞋徑直掉下去,從二十三樓落到地面,也不知砸到人沒有。下班時間,消防車堵在路上。電話那頭刺耳的鳴笛聲,連聲關照「要穩牢伊」。這邊接電話的是支行劉總,脾氣有些急,張口便沖一句:「我們沒本事穩牢伊,你們快點來!」又過了一會兒,消防車總算是到了,在地上鋪了層黃色的救生氣墊。顧總以前當過兵,有些常識,見了便搖頭,說氣墊最多只能承受六層樓以下的衝擊,純粹擺個樣子,真要跳下去,接住接不住都是個死。一會兒,消防官講了大概的營救策略,說已經派人到二十四樓,從窗口吊下來,看準時機直接把女人踢進去。眾人都覺得匪夷所思,那消防官卻說這在巴西有過成功案例,網上有視頻,可以去看。

  紛亂間,一個人躥出來,叫了聲「師傅」——正是陶無忌。

  白玨眉頭一豎,逼尖喉嚨:「離我遠點兒!」

  「師傅,喏,拿鐵,一人一杯。」他遞了杯咖啡過去。

  白玨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左手撐住窗框,右手拿咖啡。眾人見了,越發緊張起來,想她兩隻手都搖搖晃晃,現在還騰出一隻手拿咖啡,要命。

  陶無忌趁勢上前一步:「師傅,我有話跟你講。」她道:「你講。」陶無忌道:「不能告訴別人,我偷偷講給你聽。」她狐疑地看他:「什麼話?」陶無忌說:「我上來告訴你?」她看看他,再看看咖啡,點了點頭。陶無忌便又上前一步,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句話。眾人只當他是虛晃一槍,目的是把人拉下來,誰知他竟真的只是說話,便都有些惋惜,覺得錯過了機會。

  「瞎講!」白玨忽然叫起來。

  「真的,不騙你。」

  「那你去告訴他們。」白玨手一揮,指向後面眾人。

  「我肯定會說的,不過你要先下來。這麼坐著太危險,萬一摔下去怎麼辦?來——」他朝她伸出手,語氣平緩,「師傅,我扶你下來。」

  白玨看了他一會兒,終於,把手伸向他。

  眾人松了口氣,以為事情總算結束了。誰知突生不測,她一個撲空,陡地失去重心,整個人竟直直地朝下倒去。驚呼聲中,陶無忌反手去抓她,但下墜力道太大,他又沒有支撐,大半個身子頓時也跌出窗外——總算人是接住了。陶無忌一隻手抓牢她,另一隻手死死攀住窗沿。與此同時,全副武裝的消防員從二十四樓一躍而下……

  八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氣,老天爺是公平的,這裡缺的,那裡說不定會補上……

  「二十三樓的拿鐵」,一度成了支行點擊率最高的詞。平常二十三樓咖吧的生意並不好,咖啡味道淡,價格也不便宜,員工們寧可捨近求遠去隔壁的星巴克。白玨那件事後,不少人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了,午飯後跑一趟二十三樓,點名要拿鐵,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邊喝邊往下看,想那女人應該是真的有病,這麼高,光站著都覺得發瘮,更何況還腳朝外坐著。普通人肯定不行。那天消防員先是抱住陶無忌,繩子往上拉幾分,隨即一腳將白玨踢進窗裡,幹淨利落,比巴西那個還要專業,分毫不差的。有人錄了視頻,網上傳得很火。點贊的人不計其數,都說消防員好本事,像武林高手。

  陶無忌和白玨被送進醫院。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在底樓好好走著,被從天而降的咖啡砸個正著,沒受傷,主要是嚇傻了,還以為被潑了硫酸。陶無忌和白玨基本沒大礙,一個手臂脫臼,一個背上有瘀青。戲劇性的事情還在後頭。白玨去找領導,說她是冤枉的,內鬼其實是朱強。領導很驚訝,說:「你怎麼知道?有證據嗎?」白玨手一指,說是陶無忌說的。領導又找到陶無忌。陶無忌有些尷尬,硬著頭皮說:「我是瞎猜的,不能作數。」領導懂他的意思,當時情況緊急,應該是隨便報了個人名,目的是「穩牢伊」,便也不以為意。誰知又過了幾天,公安局那邊傳來消息,案子破了,內鬼竟真是朱強,從他家裡搜出一堆銀行卡信息,還有竊聽器、探頭之類。本人也招了。支行所有人都跌破眼鏡。沒料到朱強那樣一個老實本分還帶點兒娘娘腔的人,竟會做出這種事。也有嘴碎的人,跑去問陶無忌,到底是巧合還是事先真的知情。

  陶無忌懂分寸,沒接茬。唯獨一次趙輝也來問他,他才說了:「S行和其他銀行不同,櫃檯位置高,工作人員坐著只露個頭,常被人笑話像反過來的當鋪。朱強說他看見我師傅擠奶,當時我就覺得奇怪,除非跳起來,而且要離得很近,否則不可能看得見啊。我還注意到他換了新表,江詩丹頓。我不大懂名牌,但S行頂上那塊廣告牌就是江詩丹頓的,一隻表要幾十萬。說實話,我本來也沒往那方面去想,又不是偵探劇,根據一兩個細節就能判定誰是殺人兇手。我跟我師傅說『內鬼是朱強,他肯定在你櫃檯附近裝了探頭,才會知道那些客戶的密碼』,完全是胡謅,想引她下來,沒想到竟然成真的了。這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其實我自己清楚,這次處理方式很有問題,不該那樣冒冒失失地沖出來,萬一人真的摔下去怎麼辦?也不該隨便點同事的名,虧得真是他,否則就變成敗壞人家名聲了。總之給行裡惹麻煩了,非常過意不去。」

  「這小夥子挺懂事,人也聰明,我看做我侄女婿可以。」苗徹到趙輝家看望蕊蕊和東東,聊起那事,趙輝趁勢贊了陶無忌幾句,「反正這孩子我覺得不錯。」苗徹沒好氣:「你覺得不錯,那就給蕊蕊留著。」趙輝苦笑:「我倒是想留著,就怕人家不樂意。」

  苗徹與趙輝差不多年紀結婚生女。苗曉慧與趙蕊出生只差了幾個月,兩人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論長相趙蕊還勝了一籌,皮膚白皙五官精緻,像極了洋娃娃。苗徹沒離婚時,常把蕊蕊帶回家,讓妻子替她打扮,紮花式小辮,再換上漂亮衣服。男人帶孩子,總是有些粗糙。趙輝其實也算是細心了,但家裡沒有女人,到底是兩樣。苗徹的前妻也很喜歡蕊蕊,平常不管吃的玩的,給自家女兒買一份,也給蕊蕊帶一份。苗曉慧是有些假小子的個性,不怎麼服帖,反倒是蕊蕊,始終透著幾分稚氣,更像是從童話裡走出來的小公主,格外惹人憐愛。直到如今,苗徹前妻每次回國,依然惦著蕊蕊,禮物是少不了的,還要拉出來吃頓飯,兩個男人是不叫的,單叫苗曉慧和趙蕊,像帶著一對女兒,看著歡喜。

  「瑪麗讓我問你,上次她發過來的鏈接你看了沒有?」苗徹問趙輝。他前妻姓馬,英文名是瑪麗。過去一直叫中文名,離婚後也不知怎的,漸漸便稱起了瑪麗。中國人叫外國名,聽著隔了一層,多了些生分,似乎才符合兩人現在的關係。

  「看了。」那個鏈接是美國某醫學院眼科的主頁,針對先天性視網膜劈裂症,新研製出一項「人工視覺」技術,基本已通過審核,很快用於臨床。

  苗徹瞥見趙輝的神情,便知他沒什麼興趣。倒不是懷疑美國佬的技術,關鍵價格擺在那裡,壓根兒沒可能嘗試。苗徹其實也怪前妻魯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便這麼貿貿然地發過來,讓人家空歡喜一場。四百萬美元——倘若四十萬美元,倒是可以試試。趙輝在銀行幹了這些年,說實話工資不低,單位早年分的福利房,加上後來自己買的商品房,置換過一次,兩房變三房,市價也不是小數目,大不了賣掉一套,總是夠的——可後面再多個零,那是無論如何也沒操作性的。瑪麗在電話裡還說得輕鬆:「讓他借嘛,為了女兒豁出去了——」苗徹反問:「問誰借?問你借,你肯嗎?你以為在銀行上班就能自己印鈔票?開玩笑,四百萬美金啊,你當是四百塊人民幣?」

  「她是好心。」苗徹道。

  「當然。」趙輝點頭,「——替我謝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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