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城中之城 | 上頁 下頁


  兩人答應下來。

  到業務部沒幾天,陶無忌便做成一筆大單——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說要存五百萬到行裡。陶無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幾時發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門。客戶經理講究到處跑業務,拉存款,也拉貸款。五百萬數目不算大,但部裡幾十個客戶經理,一個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來乍到,能拉到這樣一筆,自是相當可喜。他師傅姓關,是個五十多歲的半老頭,見狀便說他是燒了高香:

  「你曉得吧,做我們這行是靠感情投資的,誰手裡沒幾個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請人家吃飯打球K歌,逢年過節還要意思意思,保持聯繫維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單子交給我們。像你這樣,零基礎零投入,不是瞎貓碰到死老鼠,就是運氣好到天花板。」

  「是瞎貓碰到死老鼠。」陶無忌謙虛道。

  「信貸這行,偶爾做成一筆沒啥,關鍵要有常性。客戶要靠養的,既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又像我們的小孩,要捧著他,侍候他,時時刻刻惦記著他,保護他不被別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銀行?國有銀行、外資銀行、地方銀行、民營銀行,還有那麼多財務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機構,網上的網下的,這個寶那個寶的。錢給你還是給他,全靠你一張嘴兩條腿。——曉得了吧?」老關在業務部待了近二十年,級別不高,經驗不少,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業務部不像前臺,因為業績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顧各的架勢。程家元跟著一個姓馬的師傅,這人與老關不太對路,據說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筆單子,明裡暗裡便有些競爭的意思。老馬住在靜安區,上只角,而老關是奉賢那邊拆遷過來的,口音也隱隱帶著本地味道,人前人後,老馬便自我感覺好許多,視老關為「鄉下人」。兩人是業務部的元老,帶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還要多。流水的徒弟,鐵打的師傅。

  時間久了,兩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紀,講話便愈加不上不下。那口氣,不能對領導發作,也不甘悶在肚裡,便拿徒弟發洩,諸如派個苦差讓小夥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經驗不足,指桑駡槐,夾槍帶棒,等等。其實是氣苦,五十多歲,勉強混個技術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無忌還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馬劈頭蓋臉一頓訓斥,連個辯解的餘地也沒有。一次,老馬居然當著蘇見仁的面,拿起桌上幾張資料兜頭朝程家元扔過去:「生性點兒!」蘇見仁只看一眼,便走開了。程家元也不吭聲,默默把資料撿起來,放回原處。陶無忌倒有些替這父子倆難受了。那樣九曲十八彎的尷尬,鈍刀剜肉似的彆扭。

  蘇見仁做了七八年業務部經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這樣自然算是失敗。不出意外的話,看樣子他要在業務部幹到退休。他自己倒無所謂,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太太平平就是勝利。兒子幽靈似的出現,讓他吃驚過一陣,但很快他也就不在意了,每個月按時付撫養費,經濟上從未讓那母子倆吃虧,他自覺已是仁至義盡了。女人是當初父親相中的,他稀裡糊塗地被安排去相親,稀裡糊塗地答應了,稀裡糊塗地結婚、生子,又稀裡糊塗地離婚。他就是這樣的人,對什麼都不上心。唯獨一樁,是他擺在心尖上的,怎麼也放不下。有一陣,他只當自己已淡忘了,直至遇見周琳,才曉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樣的眉眼,連神情也一樣。初見她時,恍惚間他還以為李瑩又活過來了,連年紀也與李瑩走的時候相仿。與她目光相接那瞬,他幾乎要落下淚來,心裡翻來覆去想的便是,老天爺可憐他,又把李瑩送回來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多歲,某私營服裝公司的高管。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蘇見仁,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了——資金周轉不靈,要貸款。蘇見仁查了一下公司資質,不具備放款條件。換了別人自然是一口回絕,但眼前這張臉……他無論如何要幫忙爭取一下。行裡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緣本就普通,過氣的高幹子弟,花花公子一個,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誰也不願幫他這個忙。偏偏周琳那邊盯得緊緊的,一口一個「蘇總」「蘇大哥」,叫得他心猿意馬。便是不為這個,他也早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替她辦成——他把所有的人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一咬牙,將薛致遠的電話給了周琳。

  「這個傢伙,人品一般,但說不定會有辦法。」話說得不甘不願。

  再見到周琳,是一個月後,大學同學聚會。週末,某五星級賓館的大包廂。除了特別忙或是混得特別差的,江浙滬周邊一帶的,基本都來了。二十多個人,S行的倒占了五六個。蘇見仁到得最早,過了一會兒,趙輝和苗徹也到了。彼此打個招呼,各自坐下。趙、苗二人在大學裡便是好友,相比之下,蘇見仁要疏遠些,便是平時在行裡見到,也是淡淡的。趙輝還好些,苗徹是棱角分明的個性,臉上寫的就是心裡想的,連客套話也懶得敷衍。

  「女朋友沒來?」苗徹徑直問蘇見仁。

  蘇見仁嘿的一聲:「你替我介紹?」

  「還用我介紹?誰不曉得你蘇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一見面就損我。」

  「不是損你,是捧你。」

  「行啊,」蘇見仁聳聳肩,「那我就當補藥吃了,謝謝你。」

  旁邊幾人過來,與三人寒暄。都是六七年不見的,甚至更久,大家模樣變了不少,幾句話一說,名片一發,便清楚彼此的境遇。金融這行,時間空間上差不得一丁半點兒,往往昨天身家億萬,今天就成了癟三,上午還是橫著走,下午咣當一下就被掐進去。來得快,去得也快。彼此都清楚這個道理,講笑話似的講著人生如戲,但攤到自己身上,照舊是勘不破。當年班上四十來個人,最牛的一個傢伙,做到過副部級,幾年不到就銷聲匿跡了;一個得癌去世了,據說光留下的房產就上億;一個去了香港做投行,娶了個TVB明星太太,隔三岔五便上八卦週刊;也有幾個不濟的,到現在還在基層打混;S行這幾個,屬於中等偏上。

  國有銀行勝在一個「穩」字,也吃虧在這個「穩」字上。有個當年成績墊底的朋友,一直不上班,單靠買賣房產便賺了不少,限購令下來,稍稍收斂些,但也不怕,先是一動不動吃房租,去年要換別墅,便和老婆離婚,再複婚,買進賣出,最後每人手裡捏著兩套房,存款照樣七位數,還省了房產稅。一年工資是多少,一套房子的差價又是多少?這是個講不清的時代,一會兒是胸有成竹,一會兒又成了舉棋不定。變得太快,讓人都來不及反應。同學間聊天,幾乎每人都會長歎一聲:「看不懂啊——」

  薛致遠是來得最晚的一個。侍應生開門,他與周琳雙雙而入。他穿著正式,登喜路的條紋西裝,巴利的尖頭皮鞋,頭式清爽。周琳則是一襲露背黑色長裙,頭髮盤起,妝容精緻。兩人出現那瞬,眾人都怔了幾秒,目光先是集中在周琳身上,隨即又齊刷刷朝趙輝看去——趙輝渾身一震,酒杯落在地上,摔碎了。

  薛致遠牽著周琳的手,緩緩走近,儼然明星登場的架勢。約好六點,他足足遲到了三刻鐘。要的便是這個氣勢。薛致遠心知肚明,今晚的受關注度,一半要靠身邊的女伴。他第一眼見到她時,也是驚呆了。完全不搭界的兩個人,居然會長得那麼像。從嚴格意義上講,周琳比李瑩更漂亮些,李瑩是溫婉居家的氣質,周琳則要嫵媚跳脫些,從成熟男人的角度看,自是更有魅力。當年追李瑩,薛致遠沒盡全力,班上二十多個男生裡,他家境條件是倒著數的,成績也是普通,說自慚形穢或許過頭,但至少是底氣不足。因此,今晚同學聚會帶上周琳,便有了格外的意義。漂亮女人是男人的體面,尤其是有淵源的漂亮女人。當然,除了這層,薛致遠自身也是發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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