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城中之城 | 上頁 下頁


  程家元的鼾聲,上次陶無忌已領教過了。他從抽屜裡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熱是熱了些,隔音效果不錯,便想這傢伙倒是好睡,換了自己,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生,無論如何是睡不著的。那樣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無忌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毯子裡。

  無病呻吟。他腦子裡閃過這個詞。剛才喝到最後,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紅了,聲音都帶哭腔了。他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男人一個,至於嗎?陶無忌也想說點兒自己的事,人家連這麼私密的底都透給他了,他無論如何也該回贈些體己話才對。禮尚往來,有來有去。但說什麼呢?說親媽在他出生後不久就病死了?說他的兩個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輟學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經讀小學了?還是說家裡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學學費給他縫在內褲裡,結果在火車上脫了線,上廁所時一把全撒在馬桶裡?——陶無忌覺得,這些事好像沒法跟程家元提。像一個人站在地上,一個人爬在樹上,怎麼可能聊得起來?那次與白玨也是如此,經過的人都朝兩人看,看陶無忌的目光額外帶著訝異,仿佛在說:「原來你竟是這瘋女人的知己。」白玨從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

  陶無忌第一次聽她說這麼多話。她說如果離婚的話,兒子肯定判給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幹部,公檢法那條線有很多熟人。她甚至擔心兒子會死在丈夫手裡。「他那人粗枝大葉得很,到時候兩手一攤,防不勝防呀,我到哪裡再生個兒子出來?我都三十出頭了,身體又不好。」陶無忌手裡的拿鐵都涼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地把頭伸到窗外,說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騰出兩隻手來,免得這女人神經病發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時,程家元大著舌頭罵了句「赤佬」。陶無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一下他的肩膀:「這世界,陳世美太多了——」說這話時,想到自己的父親,二十來年一直鰥居,直至前年才新討了女人。這是個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覺得繼母必定會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兒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會用微信、飛信什麼的,長途電話又不便宜,父子倆聯繫主要靠寫信。

  每隔十天半個月,陶無忌便會收到父親的信。那種黃黃的有些粗糙的傳統信封,格子信紙,字也是一筆一畫,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聯絡方式,老派的內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間的問答,一來一回。寫在信上的話,與嘴裡說出來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鄭重。嘴裡說的,一會兒便溜到腦後了;信上寫的,一封封擺在抽屜裡,存了檔,想忘也忘不掉。

  陶無忌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來寫信。拿鋼筆,寫出來的字有棱有角,父親看了歡喜。只寫了幾行,手機又響了,是朱強發來的微信:「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呢?」陶無忌沒理他。一會兒,他又發過來:「告訴我吧,否則我睡不著。」陶無忌回過去:「二十三樓那個女廁所,最乾淨,沒味兒。她說過的。」停了半晌,在紙上寫道:

  「爸,等我轉正,接你到上海來玩。」

  三

  沒有最高,只有更高,這話說的就是現在的浦東,還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嘗試,永遠不知道我們可以做得有多好。

  9月底,趙輝參加了2017年金融投資理財博覽會。博覽會彙聚P2P理財、互聯網金融、期權、期貨、黃金、外匯、貴金屬房地產投資、海外移民、第三方理財,數百個理財項目,看得人眼花繚亂。名片滿天發,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個個都是自來熟。趙輝不喜歡這種場合,一結束便匆匆逃了出來。路上他接到一家財經雜誌的邀約,說要採訪他,談談「上海1號」的項目,還有支行今後幾年的重點規劃。「浦東支行連著幾年被評為S行的全國模範分行,您還入選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領軍人才。方便的話,想聽聽您對金融界整體走向的看法。」記者在電話裡小心翼翼,知道這位趙總向來低調,不愛接受採訪。

  果然,趙輝雖未拒絕,卻也說得不多,著重講了支行下一步的規劃:「國內銀行起步晚,目前在海外並購融資這塊還未涉足,其實很有潛力可挖。就像浦東的高樓,早幾年有金茂大廈,覺得怎麼那麼高啊,後來又有了環球金融中心,想這下應該差不多了,可沒幾年,『上海1號』就在籌建了。沒有最高,只有更高,這話說的就是現在的浦東,還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嘗試,永遠不知道我們可以做得有多好。加上現在政策環境又好,國家鼓勵國有銀行『走出去』,去年國內企業對外投資增加了幾十個百分點,大部分是通過海外並購形式,但一般都是找國際投行操作。可惜啊!這方面國內銀行不缺實力,缺的是經驗,還有信心。誰能夠把這塊做好,就能拓出一片新天地。」

  記者聽得激動無比。趙輝卻是點到為止:「我認識不少圈裡的朋友,比我能幹,也比我會聊。我推薦兩個給你。」轉了薛致遠的名片給他。記者便笑:「薛總上過幾次我們雜誌了。您的名片,還是他給我的呢。」趙輝也笑:「那就讓薛總再推薦幾個給你。他比我在行,認識的人也多。」掛掉電話,剛好一條微信進來,說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遠:「我和老張他們打賭,說你肯定拒絕採訪。賭一包煙。」趙輝回過去:「你贏了,問他們拿煙去吧。」薛致遠打個笑臉:「下個月老同學聚會,他們說讓你當司儀。」趙輝道:「找個專業的吧,您薛老闆還缺這點兒錢?」是指薛致遠應承了,那天一應開銷都是他的。薛致遠又打個笑臉:「我出錢,你出人。前幾年同學聚會,你因為出國沒趕上,班上那些女同學都懊惱得要命,嚷著下次不來了。這次一說你當司儀,出席人數就有保證了。」

  國慶節後,陶無忌便去業務部報到了。講起來還是實習,但相比三個月前,已有些塵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幾個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地踏步,照舊在前臺。幾個人去了行政部門,像人力資源部、科技部、總務部、辦公室什麼的。會計部也去了幾個。到業務部的除了陶無忌,還有程家元。照一些過來人的意思,其實還是行政部門好,穩當,沒風險,晉升機會也有。但放在年輕人眼裡,自是有些不屑的。「穩當」和「平庸」差不多是一個意思,有風險才有成就感。至於晉升機會,業務部門哪裡沒有了?支行幾個老總,統統是業務部門出來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關係戶,後臺再硬,再怎麼也要走個形式,基層部門轉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這是流程,也是規矩。

  臨分配前,實習生們聚了一次。十幾個人,便是個小小社會。有人稱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得多,有人喝得少。程家元破天荒地沒有喝醉,任憑那幾個嘴欠的借酒裝瘋,說他「朝中有人好辦事」「青雲直上」,他也只是笑笑,不辯解,也不狼狽。他與胡悅相鄰坐著,席間一直道「你這麼優秀,是領導沒眼光」。胡悅被分在前臺,本來也沒怎的,被他這麼一直安慰,倒有些彆扭了。她朝陶無忌做個鬼臉,陶無忌回了個笑容,表示「理解」。陶無忌冷眼旁觀,覺得程家元對胡悅其實是有些依賴的。他那樣的個性,只有在胡悅面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裡,三人儼然是極要好的。實際上胡悅更像是兩個男生的黏合劑。若沒有她,單單陶無忌對著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場的。

  結束後,先送胡悅回家。叫不到出租車,地鐵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氣不錯,也好散散酒氣。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鬧中取靜的一塊,連車也很少。這便是浦東與浦西的不同之處了。浦西即便是時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滿煙火氣的,彌散著人與人之間狎昵的氣息,又像燒熟的麥秸發出的香味,踏實、溫潤。浦東則是另一番景象,世紀大道再寬闊,東方明珠再絢爛,終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條黃浦江,這個「偏」字,來源於歷史、地理位置,也與心理有關,還有慣性,所以便有些劍走偏鋒的意思。也正因為如此,今時今日的光景,便越發難得,是別樣的空靈,有些出世的味道。

  幾十年前,又有誰能猜到浦東會是如今光景?這便是上海,表面上柔和,內裡卻有些不羈的意思。嘴裡不說,手底下卻是怎樣都敢去試,實打實去做,不管不顧的。說到底需要膽量,還有氣度。這裡該是怎樣,那裡又不該是怎樣,上海人不信這些,只信自己雙手去搏。黃浦江是一面鏡子,這邊是澄黃的調兒,影影綽綽,說不盡的旖旎風情;那邊陡然光線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真正是從新開始。這新陳交疊的分寸,上海也是把握得極好。

  「你們說,明年這個時候,我們在幹什麼?」程家元忽道。

  陶無忌沉吟著:「不好說。」

  「我多半還在前臺。」胡悅笑笑,「不過你們兩位就難講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無忌嘿的一聲:「瞎講。」

  「那我們約好,明年這個時候,誰混得最好,就請客吃大餐。」胡悅提議。

  「我沒問題,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聳聳肩。

  「不管是誰,到時都不准賴皮。」胡悅向兩人各要了一百塊錢,「先存在我這裡,明年誰賴皮,一百塊沒收,還要罰請雙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