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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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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陶無忌回憶起這入行第一天的情形,覺得忒重口味了。統共三百名大學畢業生,青澀面孔,你看我,我看你,沒到開大會,小道消息已聽了一圈。金融這行的險惡,之前也不是沒有耳聞,但哪及得上這麼血淋淋的第一課?警車、救護車,方圓幾百米都戒嚴了,不出不進,陣仗有些駭人。膽小的連眼淚都嚇出來了。據說是受賄,拆借過橋那套,從家中搜出來好幾箱現鈔。大學裡都是紙上談兵,術語堆起來的紙老虎,案例再駭人,金額再大,都是虛的,摸不到觸不著。眼下才是落到實處。前臺點鈔機上實打實的真金白銀,嘩嘩流水般進出。空氣裡的味道也與別處不同,再是人聲鼎沸,也隱約透著生鐵般的淩厲的氣息,仿佛與塵世格格不入似的。另一個天地。 一上午都有些蒙。下午開新員工見面會,人力資源部的葛處長主持。各人做自我介紹,輪到陶無忌時,他站起來微一頷首:「陶無忌,財大畢業,山東濰坊人。」 「我記得你,」葛處長拿鋼筆朝他一指,「——有個大俠的名字。」 陶無忌認出葛處長是面試官之一。面試那天因為苗徹在場的關係,他表現得有些過頭,像忒入戲的演員,用力過猛,反倒失分了。他直截了當地表示,想進審計分部。在場幾人,除了苗徹,都覺得這孩子挺有意思。「為什麼?」葛處長問他。他回答:「一方面,審計專業性強,同時又必須熟悉行裡的所有業務;另一方面,除了過硬的專業素質外,還要求員工有魄力、決斷力和良好的職業操守。我想挑戰一下自己。」葛處長便轉向苗徹,開玩笑:「苗大俠,接招吧。這位看名字也是個大俠,你們挺有緣。」苗徹不帶任何表情:「進哪個部門,是行裡統籌安排的,等你被錄取以後再操心吧。——下一位。」 事後陶無忌挺後悔。不該這麼橫衝直撞的,就算目標明確,也該採取迂回戰略,小心經營。苗曉慧說過許多次,她爸爸的個性,是未必吃軟,但肯定不吃硬。「你這等於把矛盾提前擺到檯面兒上,不划算。敵人更提防了,對你沒好處。」陶無忌表示沒想到苗徹會是面試官,自己又緊張又激動,一個把持不住,就犯錯誤了,說到底還是心理素質不過關。苗曉慧說她爸爸當即就給她發了條短信:「還有神經病面試時直接說想當行長的。你男朋友不算特別弱智。」苗曉慧當笑話似的說給陶無忌聽:「……希望不是打擊你。」陶無忌只好道:「讓他先把我的印象分打得低一點兒也好,這叫先抑後揚。」 按行裡的流程,新員工統統先到前臺實習。陶無忌去了浦東支行。臨別時葛處長還要打趣:「審計部就在二十五樓,等著你再殺回來。」陶無忌有些尷尬,笑笑。 浦東支行與市分行同屬陸家嘴板塊,在世紀大道、東方路交口。這裡是陸家嘴的中心位置。陶無忌聽苗曉慧說過,四十年前,這裡農田遍佈,蘆葦搖曳;四十年後,陸家嘴中外金融機構彙聚,成為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圈。S行按各區域設立支行。浦東支行是所有支行裡規模最大的一個,行政上也高半級。到浦東支行的實習生並不多,二十來人,行裡派了輛大巴送過去。陶無忌坐最後一排,地勢高,正對著前排眾人參差不齊的後腦勺,聽他們還在議論早上跳樓的事。葛處長在會上特意強調,心思放在工作上,閒事莫理。這是讓大家管住嘴。單位裡出了這種事,傳謠是大忌。陶無忌懂分寸,半句不提。財大這屆分到S行的統共也不到十個人。國有銀行朝南坐,收入穩定飯碗牢靠,百裡挑一,有的是人選,這是一樁。另一樁,相比過去,金融這塊涉及面也越來越廣,選擇多了,許多畢業生倒未必鐘意傳統銀行。 蔣芮上周進了一家民營P2P(互聯網金融點對點借貸平臺),前三天不上班,組織新員工進行野外拓展訓練,為的是培養團隊精神和凝聚力。老闆專門請了個心理老師給他們上課,講了一堆「我肯定行,我最棒,我要當第一」之類的話,其實是心理催眠。第二天蔣芮過來找陶無忌,整個人像打了雞血,看人的眼神都不同了,有些鬥雞了,信心十足地說第一個月業績肯定能超千萬。陶無忌不排斥P2P,也沒有看輕民營公司的意思,況且蔣芮也不是因為找不到工作才去的P2P。 關鍵人和人是不同的。蔣芮父母都是上海普通工人,家境不算好,但再不濟,自家住的房子,面積不大不小,總是一份家底。算起來陶無忌老家的房子也有兩套,自家蓋的,紅磚綠瓦。但小鄉鎮與大上海,區位擺在那裡,房價還及不上人家的零頭。況且,也不只是經濟問題。孤身一人在上海,雖說四年大學,眼下工作落實了,房子也找好了,上海話也能結結巴巴說上幾句,但感覺還是差了些什麼,沒著沒落的,只能每一步都求穩,實打實。不能冒險,不能走小路——何況還有苗曉慧那層。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人家女孩子著想。為了你人家都豁出去了,再不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就忒說不過去了。 到了浦東支行,先去人事部門報到。簡單交代幾句,各人都有帶教師傅。陶無忌的師傅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叫白玨。每位師傅帶兩名徒弟。除了陶無忌,還有個叫程家元的男生,立信會計學院畢業,上海人。白玨剛休完產假不久,臉和身子都有點兒腫,桌上擺著小毛頭的照片,隔一陣便要打電話回家,詢問兒子的情況。電話裡她語速很快,急吼吼的態度,追根究底不依不饒,工作時卻似換了個人,說話、動作都慢半拍,一張單據要看半天,像《瘋狂動物城》裡那只樹懶。倒不全是仔細的意思,更近似於走神。她對待兩個徒弟並不十分熱情,初見面時還對主任咕噥「剛上班就讓我帶徒弟」。扔給兩人一本操作手冊,也不說明,照舊做自己的事。兩人只好站在她身後,看她幹活兒。心情好時,她也會稍稍教兩人一些簡單的操作,比如如何開戶、銷戶,或者同一個賬戶內,如何活轉定、定轉活;要儘量勸客戶買理財產品,但必須向他們說明風險;客戶簽名一定要端正,不能潦草。白玨說著說著,一個急刹車,便去看手機裡兒子的照片,看完了,又進入消極狀態,抱怨「帶徒弟,沒津貼沒好處,純粹義務勞動」。 陶無忌聽同事說她得了產後抑鬱症,情緒不穩定,還有點兒神經質,便有些懊惱,心想怎麼攤上這種師傅?好在前臺人多,彼此又靠得近,東家聽一些,西家聽一些,櫃面上的業務也不複雜,勉強還過得去。 初來乍到,難免要被派些雜務。十八個實習生,女多男少,六個男生自然都是苦力。行裡為吸引顧客,隔一陣便要搞活動,送油送米,都是實惠的東西,價格不貴,分量不輕,一箱箱從倉庫搬到大堂,實打實的活計。辦一張卡,送一瓶油;存五萬元定期,送一袋米。多半是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婆,都很雀躍。幾名男生站在門口派發,來一個,發一個,聖誕老人似的。因是實習生,便格外殷勤,任勞任怨。大堂經理在一旁指揮。這是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叫朱強,名字和身材都很健碩,舉止卻小家子氣,嘴也碎。他聽說跳樓那天陶無忌就在旁邊,便不停地詢問細節,落在哪個位置,摔成什麼樣,現場有沒有砸到人。 陶無忌敷衍幾句。他又拐彎抹角地問陶無忌怎麼進的S行,「外地生進來,不簡單哦」。一會兒他又說到程家元,「那小子肯定有關係,二本生,又長得那樣,嘿」——是說程家元臉上的胎記,從眉尾到太陽穴,紫紅的一塊,不算大,但到底是有些礙眼的。銀行是窗口單位,形象多少要講究些。程家元這人也是有意思,實習第一天,看了白玨的名牌,脫口便稱呼「BáiYù」,不知道「玨」其實讀「jué」,引得旁人都笑。陶無忌對他沒什麼好感,但到底不會表露出來,更不會與旁人談論。陶無忌很看不慣朱強這樣,便離得遠些,留個背影給他。 午飯後,程家元湊過來:「晚上聚餐,你去不去?」說的是部裡為新員工辦的歡迎宴,就在支行隔壁的川菜館。 「能不去嗎?」陶無忌反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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