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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其實墨池讀過很多醫術,食物的屬性他比誰都清楚。思存沒有多想,只當他是禁食幾天,嘴裡寡淡,食欲旺盛。她說:「醫生,剛才特別囑咐了,酸辣刺激性的東西都不能吃。你今天吃了不少肉,胃裡肯定受不住,晚上還是繼續吃藕粉吧。」一邊說,一邊手腳麻利地沖好了藕粉。

  墨池看到藕粉就皺眉毛。思存把藕粉往他手裡一塞,「你恢復得差不多了,我也不喂你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還挺橫。」墨池嘟囔著。他的胃很痛,根本吃不下。他握著那杯藕粉,剛用開水調的,熱得燙手。他心一橫,一口氣把滾燙的藕粉倒進嘴裡。

  「哎……」思存一聲驚叫。「不愛吃你也不能這麼灌啊?」她不明白,今天墨池怎麼了!飲食習慣大變樣!

  晚上護士送來藥,等墨池吃了,思存照顧他洗漱。他們休息很早,享受著難得的寧靜。思存打來熱水,幫他泡腳舒活筋骨。

  思存蹲在地上,先按摩他的腳踝,再揉搓他的膝蓋。他的假肢立在床頭,假的看上去比真的腿還要結識。突然,一滴淚落在盆中,思存嚇了一跳,這才感覺自己眼睛濕濕的。她深吸一口氣,把淚水憋回去,輕聲說:「墨池,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墨池的膝蓋微微一顫。思存狠下心說:「剛才我買好了機票。明天下午你就回深圳去吧,那邊有你的工廠,也會有人照顧你。」

  墨池不做聲,該來的總會來。

  思存不看他,繼續說道:「假肢,能不用還是別用了,多疼啊!」她的聲音有點哽咽,「速食麵以後再也不要吃了,堂堂總經理,請個保姆給你做飯不丟人,不會照顧自己就別硬撐……」思存突然悲從中來,捂著嘴站起來,跑了出去。

  墨池想起身去看思存,右腳找到拖鞋,卻根本沒力氣,胃裡好像有千萬根針在紮。他站不起來,索性蜷縮在床上。罷了,她是不放心把他自己留在病房的,況且,墨池知道,思存走不了了,因為,那股血腥味兒又湧上來了!

  思存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平復了下心情。回來的時候,墨池不在床上,被子胡亂地堆在床腳。病房帶一個小小的盥洗室,從那裡傳來劇烈的嘔吐聲。思存的心猛地跳了幾跳。她沖進盥洗室,看到墨池單腿跪在馬桶前,已經吐的快要虛脫。她搶上前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墨池,突然,馬桶邊上那縷刺目的鮮紅讓她大驚失色!

  思存站在醫生辦公室,聽醫生嚴厲地數落,「你是怎麼照顧病人的?他不能吃辛辣、刺激的硬物,現在他的胃被強烈刺激,剛剛結痂的創面又出血了!還說明天讓他出院,現在,要再觀察三天!」

  思存無比擔心。他中午時吃了米飯和肉,可他已經好了大半,怎麼會突然復發呢?

  醫生怒道:「說了不能暴飲暴食,他一頓不能吃那麼多,而且還是辛辣油膩的肉食!」

  思存嚇得跳起來,「辛辣?」這是胃出血病人的大忌,墨池他不至於不知道啊。

  醫生都快暴跳了,「多少病人在排隊等著住院呢!你們家屬這麼不配合護理!什麼忌口讓他吃什麼,你是不是故意的?」醫生急得口不擇言了。

  思存仿佛醍醐灌頂!她就是覺得他這一天鬥不對勁,突然變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見了吃的就不要命!他哪裡是貪嘴啊,他是故意搞垮自己的身體!真是不要命了。

  思存顧不得醫生的嘮叨,飛快地跑回病房。墨池平靜地睡著,臉上全然沒有病痛的折磨,反而帶著祥和平靜的微笑。

  思存眼睛發酸,哭笑不得。為了留住她,他真是使出渾身解數了。為了多留她一兩天,用這樣的方法折磨自己,值得嗎?

  睡夢中的墨池「嗯」地一聲囈語,好像在回答她。其實他眼皮都沒抬一下,折騰了這一整天,他的胃不但不堪重負,身體也很累了,墨池睡得很熟,疼痛也叫不醒他。思存的心一點一點地軟下來,她沒有去她的行軍床,而是又把小板凳搬了出來,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

  墨池得償所願,胃病復發,又在醫院賴了兩天。他重新又過起了少吃多餐,每天數頓藕粉的生活。伎倆被揭穿後,思存每頓飯都看著他吃,他再也搞不了小動作。墨池吃得愁眉苦臉,思存說:「原本都要好了,你非要折騰。現在呢?又要重新受一遍罪。」

  墨池嘴巴一抹,「不受罪,我舒服得很。」

  思存想起了什麼,從旅行箱裡找出一個極為精緻的小玻璃瓶,裡面是花花綠綠的糖果。思存拿出一顆遞給墨池,剩下的放在桌子上,「嘴裡沒味兒吧,這個不刺激胃,每餐給你吃一粒。」

  她好像在哄小孩,墨池不禁失笑,也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剝開糖紙,把糖塊含在口裡。清甜的水果糖,他滿口生津。

  思存突然說:「你別笑。我父親曾經在美國嘗試中醫治療,不肯吃藥,我就跟他說,吃了藥給他糖吃。你們男人就和小孩子一樣愛耍賴,一聽說有糖吃,他就立刻喝中藥了。」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提起李紹棠。糖塊在墨池的嘴裡頓時化成了苦澀。

  思存倒是坦然,既然提到了那個改變他們命運軌跡的人,索性拉開了話匣子。她說:「墨池,你還記得嗎?臨走的時候,你對我說,去美國,盡了孝道就回來。到了美國,我才知道,盡孝道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他再也經不起另一次長途飛行,我只能留在美國陪伴他。能離開的那一天,就是爸爸去世的日子。不管怎麼樣,他是我唯一的血親,我不想讓他死。這六年,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讓他活得更長久一些。你知道這是一個矛盾,他活得越久,我們分開的就越久,而我不能讓他死去。我帶他去最好的醫院治病,後來他恢復了一些語言能力,能很困難地跟我交流。他讓我重新去讀書,讓我參與公司的管理,不管多難,我都做了,只為了讓他安心。」

  墨池靜默著,慢慢把糖紙撫平。思存繼續說道:「去年年底,父親到底還是走了。你知道嗎?醫生宣佈父親死亡的那一刻,我沒有哭,也絲毫沒有覺得輕鬆,只是感覺沉重。父親死了,他卻在我心裡生了根。我失去過孩子,失去過丈夫,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我都痛不欲生,可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沉重。父親的血還在我的身體裡流淌,他留下來的事業,他的責任,還要我幫助他繼續。我是他生命的延續,我必須完成他沒有完成的使命。所以墨池,我必須回去,你能理解嗎?」

  長長的一篇話,思存侃侃而談。墨池抬起頭望著她,眼裡是疼惜也是欣賞。她和以前不同了。她不再是從屬於他的小妻子,而是理智頑強的獨立女性。她要回美國,是因為那裡有她的責任,有屬於她的生活。這些,都是他無法剝奪的。十年前被動來到他身邊的思存讓他疼惜,那麼,現在決定回去的思存讓他尊重。

  墨池說:「能多留你這兩天,我已經很滿足了。明天我先送你上飛機,然後我也飛回深圳。」他也有他的責任。

  思存說:「你還怪他嗎?」

  墨池搖頭,「我從來就沒有怪他。他是你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

  思存震動了一下。李紹棠在X市的時候,墨池已經把他當成岳父了,只是,性格專橫的李紹棠糾結於思存嫁給墨池時所非自願的事實,不願意接受這個殘疾的女婿。思存說:「其實……我們都不瞭解他。他臨終前幾天,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只有四個字,但當時我沒有聽清。在他的葬禮上,我突然明白了,他說的是:落葉歸根。」

  墨池猛地怔住。

  思存說,「和父親相處得久了,我才真正瞭解他。他年輕的時候受過太多的苦難,他所擁有的一切,都被剝奪了。所以哪怕成功之後,他還是非常害怕失去。他那麼固執的叫我離開你,跟他回去美國。其實他不是對你有成見,只是害怕失去我。我曾經對他說過,別走了,留在中國,我們伺候他一輩子。他反應得十分激動。我們都以為他是受到了刺激,其實,那句話才是真正說到他心坎裡了。我們當時誰也不知道,他想留下,可沒有一個人真心地、誠摯地挽留他。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張羅他回去,他不敢提出留下來。直到他說出了『落葉歸根』,我才知道,他想要的,其實只是一個團圓而已。」

  墨池深深地看著思存。思存能說出這一番話,讓他幾乎要仰望她。經過這麼多年,他也隱隱覺得當年李紹棠並不僅僅是霸道而已,可他就是不能理解他的作為。現在,他完全理解了。他們完全忽略了事情的實質,李紹棠要的,只是團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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