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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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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斯謙虛地說,「這都是你的功勞。——你們太慢了,聽說前面有個好漢坡,中國有句話叫什麼來著?——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在那裡等你們。」克魯斯洋腔洋調,說完又一溜煙不見了。 思存說,「克魯斯第一次來中國,卻喜歡別人叫他中國通。其實除了中文流利,他連漢字都認識不了幾個。」 思存臉色緋紅,嘴角邊有一個可愛的梨渦。她對著克魯斯總是笑臉相迎,對墨池卻是不苟言笑。墨池心裡嫉妒卻不敢發作,只得默不作聲。思存挽著他的手臂,遇到不太好走的路段,不露聲色地扶他一把。有時階梯然又高又深,墨池手腳並用也要堅持爬上去。思存偷偷退到了他的身後。假肢沒有感覺,萬一她一腳踩空,她還可以及時扶住他。 他們帶了麵包、肉腸和水。路上他們補充了一次給養,抬頭望去,克魯斯說的好漢坡遙不可及,好像懸掛在半空中。思存說,「咱們就到這裡吧,我累死了。」 墨池知道她是怕他累,答道,「那你在這裡休息,我繼續,一會回來接你。」笑話,克魯斯還在前面,他豈能被他比下去。 思存急了,「克魯斯精力旺盛有勁沒處使,你和他較什麼勁。」 不提克魯斯還好,思存一提,墨池更不願意示弱了,咬緊牙關,繼續攀登。思存連忙跟上,咬著嘴唇,瞪著眼睛,護著他。好漢坡終於近在眼前,思存一看那蜿蜒陡峭的臺階,冷汗都下來了。絕不能讓墨池上去,太危險了。墨池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一樣,抬腳就登。他的腿不行,就靠雙手幫忙,攀住石階,右腿先跨上去,再用力帶動假肢跟上。 思存拉住他,「墨池,可以了,我們下山吧。」 她叫他的名字。那麼自然而然。墨池的心陡然一顫,瞬間轉過萬般心思,腳下沒留神,假肢一抖,「哢」的一聲,他頓時臉色雪白,僵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思存嚇得大驚失色,叫道,「你受傷了?讓我看看傷在哪裡?」 墨池單腿跳下臺階,落地的時候,假肢又「哢」地一聲輕響,思存的臉都白了。墨池故作輕鬆地說,「還好是假肢的問題,就算斷了也不會疼。」 剛才那一下子,假肢戳在殘腿上,疼得他冷汗都下來了。 思存大驚失色,蹲在他的腳下,撩開他的褲腳,「斷了?讓我看看!」 冰冷的假肢暴露在她的面前。思存焦急地幫他檢查,卻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墨池經驗老到地說,「沒有斷,應該是螺絲松了。」他熟練地檢查,在膝蓋關節處找到松脫的的螺絲,動手擰緊。思存咬著嘴唇,眼淚都快下來了。墨池故意裝作滿不在乎,「這算什麼,前幾年,有一次我騎著三輪車給客人送貨,回來的路上,差點和一輛麵包車撞上,我一躲,假肢飛了出去,把麵包車司機嚇得臉都綠了,還以為真把我的腿給撞飛了。」思存的臉也被嚇綠了,好像親眼看見那一幕一樣,眼裡是又急又痛的表情,「那你怎麼辦?」 「能怎麼辦?」那次的事情引來了許多人圍觀,墨池堅持不肯要麵包車司機的賠償,低著頭跨上三輪車,單腿蹬車,逃也似的跑了,倒好象他是肇事者一樣。不過,面對思存,他故意說得滿不在乎,「我又不能在公共場合脫衣服穿假肢啊,只好把它扔在車上,找個公共洗手間整理好。」他心裡憋著一口氣,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這樣的事情事家常便飯,目的就是讓思存擔心。 思存的心果然懸了起來,而且好像被一隻手捏著,透不過氣,忍不住嘀咕道,「好好的裝什麼假肢。難受不是自己的嗎?」 墨池黑下臉,簡短地回答,「好看。」 思存突然爆發了,捶著他的肩膀叫道,「你神經啊你,為了好看受這份罪!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家裡那麼好的條件你自己跑到深圳去受罪……」她一邊吼,一邊眼淚刷刷地流。 墨池震驚地看著她,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孤零零地站在垛口下麵,不勝嬌柔。他心裡一動,想也不想,張開雙臂,猛地把她摟進懷裡。思存立刻撲到他的肩頭,更加痛哭流涕,「也沒人嫌你,你幹嘛這麼折磨自己啊!」 墨池摟著她,象哄小孩子一樣拍著她的背,「傻瓜,只有你不嫌我。」墨池心裡一痛,他這句話說得那麼自然,好像他們以前聊家常似的。六年過去了,她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嫌棄他嗎?可是克魯斯是那麼的健壯,讓他自慚形穢。他說,「只有一條腿在深圳是找不到工作的。」 思存還在哭,只是由嚎啕轉成了抽噎,思路不甚清晰,「你當老闆找什麼工作。」 墨池忍俊不禁,「我剛來深圳的時候不是老闆啊。」 思存窩在他的懷裡,墨池雖然很瘦,肩膀卻又寬又平,讓思存感到十分安全。她像只小動物一樣在他的肩上蹭著,把眼淚都蹭在他雪白的襯衫上,風一吹來,又濕又冷。墨池疼愛地用拇指擦去她的淚痕,手掌留戀她的臉蛋,捨不得放開。掌心熟悉的粗糙,好像摩挲在思存的心裡,她的眼淚更大量地湧出來。墨池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好了,是我錯了,不該說那些惹你傷心。」 思存慢慢止住嗚咽,發現她整個人都在墨池的懷裡,迅速地掙開了。墨池的懷裡一空,頓感失落。不想讓氣氛變得尷尬,墨池說,「原來美國的董事長也沒什麼了不起,也會哭鼻子。」 思存用淚眼瞪他。若不是為了他,她已經六年沒有哭過鼻子了,克魯斯突然從天而降,「嗨,原來你們在這裡,我等你們好久了。」 思存趁機說,「克魯斯,我們準備下山了。」 克魯斯運動神經發達,一刻也不肯消停,原地跳著做擴胸運動,說,「好呀。不過摩澤爾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思存說,「有一點累。你先下去等我們去吧。」 「不,」克魯斯說,「我和你一起下去,等下萬一你爬不動了,我可以背你。」他剛才初見長城太激動,只顧自己痛快,把思存留在了身後,現在急於補償。墨池知道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的脊背壯碩,還特地做了一個顯示背部肌肉的動作,讓墨池恨得牙癢癢。 思存搖頭道,「克魯斯,你先下去,我們的房間只定到今晚,你要趕在六點前回去續房。」 「好吧。」克魯斯非常聽思存的,象一陣風一樣沖了下去。 思存說,「我們也下去吧。」她不再躲躲閃閃,很自然地扶住了墨池的胳膊。墨池其實不是非要和自己的腿較勁,只是想引起思存的注意。現在天色已晚,若是再逞強,一會摸黑下山思存也會有危險。墨池知道,思存的運動細胞並不發達。他點頭道,「走吧,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難,墨池的假肢在下山的時候完全用不上力,思存一直扶著他,路段險峻的時候,甚至托住他的腰,給他借力。墨池握著思存的手,攥得她生疼。思存知道他在忍受著莫大的疼痛。 下了一段,墨池靠在城牆上,大口地喘著粗氣。克魯斯已經不見蹤影,墨池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假肢上! 思存善解人意地拉住他的手,輕聲說,「這腿雖然不知道疼,手還是知道的,幹嘛又和自己過不去呢?克魯斯跑得那麼快,錯過了很多好風景,我們不學他,我們慢慢走回去。」思存的話,讓墨池大吃一驚,又如沐春風。他印象中的思存一向溫柔可愛,但是從沒有象現在這麼溫柔可愛過,又獨立,又有主見,她真是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們拉著手,終於趕在天黑前走下山。腳下已經是平地,墨池還是不肯鬆開思存的手。思存覺得,他攥得更用力了,看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酒店。山下沒有面的,倒有很多三輪車,思存也顧不得簡陋顛簸,隨手招了一輛,扶著墨池上車,自己也跳上去,三輪車突突突地往八達嶺飯店開去。 下了車,墨池立刻回到自己房間,思存迅速回自己的房間洗了個臉,又回到墨池的房門口,敲了三下門,不等回答,就推門進去。 她倒抽一口冷氣。墨池剛剛卸下假肢,一股血柱直噴出來。看到思存,臉色一僵,邊用衣服遮住傷口,邊慌亂地說,「誰讓你進來的?」 思存不說話,慘白著臉轉身回房,又一陣風似的卷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小巧的藥箱。她不容分說把墨池遮擋傷口的衣服撥拉到一邊,動作熟練地拿出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消毒,上藥。墨池臉色蒼白地靠在床頭,象一個急於認錯的孩子,乖乖認她擺佈。剛才凶完她,他馬上就後悔了。生怕把他們之間剛剛緩和的關係再弄僵了。沒想到思存已經和十年前大不一樣,她不再是那個凶兩句就只會默默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姑娘,現在她專注地為他清理傷口,動作又快又輕柔。清理完畢,她猶豫了一下,拿起一大團棉球,飽蘸酒精,狠狠地朝他傷口潰爛最嚴重的地方按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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