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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墨池頓時變了臉色,她在羡慕婧然的幸福。她——幸福嗎?如果她不幸福,罪魁禍首就是自己。墨池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不再做聲。

  過了一會,思存又問,「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墨池抬起頭來,「你寫過信?」

  思存突然激動起來,「我寫了很多,可是你一封也沒有回!」

  墨池滿眼的錯愕,「我也給你寫了很多,可是全被退了回來!半年之後,我們就全離開了X市。」

  思存的眼裡突然閃動出淚光,剛到美國,李紹棠的病情就惡化,公司一大攤子事也一股腦地砸在她的頭上。最忙亂的就是先頭半年,她連大哭一場的時間都沒用,用不靈光的英語應付刁難她的董事會、和醫院溝通治療方案,所有關乎李紹棠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得她拍板決定,她手足無措,六神無主,又沒有人可以商量,用翻硬幣的方法做決定的事也是做過的。為了李紹棠的治療,他們從紐約搬到三藩市,李紹棠不堪忍受病痛,又怕拖累女兒,自殺就鬧了兩次,每次都是她及時發現,搶救回來再和他大吵一架。

  他那麼固執的拆散他們,堅持讓她回美國,她來了,他倒要去死。如果這樣,不如大家一起死了乾淨!她拿出農村養母對著養父撒潑的勁,逼李紹棠積極治療,慢慢的父女之間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整整兩年,李紹棠的病情穩定,她在公司董事會也建立起了自己威信,至少大部分股東願意幫她,不再刁難她。她終於有時間申請大學,半工半讀,忙得象一隻高速旋轉的陀螺。

  墨池知道李紹棠在紐約的地址,搬到三藩市前,她囑咐紐約的管家如果有她的信一定要替她轉到三藩市。她每天盼著墨池的來信,希望卻每每落空。等她終於可以有一點自己的時間的時候,她省出吃飯睡覺的時間給墨池寫信,每一封信都寫得很長,把積壓的一肚子委屈跟他訴說。信一寄出,她就翹首期盼墨池的回信,望穿秋水,信卻如同泥牛入海,沒有回音。大學時代,她和墨池通了六七百封信,溫家小樓的地址她熟記於胸,一輩子也忘不了。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擔憂、焦慮、失望,種種猜測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恨不得買張機票回去看個究竟,父親的身邊卻是一天也離不了她。她只好強迫自己,忘記墨池這個人,忘記這個依靠,打碎的門牙吞到自己的肚裡去。這麼多年,她對墨池有思念,也有淡淡的怨恨。他們說好一輩子,在心裡,卻連兩年都不肯等她。她發誓,總有一天她要回到X市,找到墨池問個究竟。

  現在,墨池就在她眼前了。她也知道原來是陰差陽錯墨池根本就不知道她寫了那些信。她卻也不再想傾訴那一肚子委屈。她一邊重新讀大學,一邊接手父親的公司,比那時多得多的委屈她也挺了過來,她知道最無益的就是跟人訴苦,哪怕這個人是墨池,也是於事無補。

  她歎了口氣,臉上卻平靜如水。墨池被她的平靜弄得心慌了。他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問道,

  「你這次回來——還走嗎?」

  思存點頭,「走。我明天就離開深圳。」她沒有想到會在深圳遇到墨池,所以在國內的形成都是一早安排好的,無法更改。

  「去哪裡?」墨池急了,提高一個聲調。

  「去北京,然後直飛紐約。」美國,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處理。

  「那你這次回國——是為什麼?」墨池眼中閃著熱切的光。他多麼希望她是為了他,但他又知道,他們這次,只是偶遇。她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深圳。他們倒真的緣分不淺,只是,這一次,他們能把握得住嗎?

  思存說,「我專程來參加廣交會。我今年大學剛剛畢業,準備全面接手公司的工作。中國是我們下一階段的主要市場目標。」她是北方大學1977級大學生,卻直到1986年,才拿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學士學位。

  「你接手公司——」墨池沉吟了一下,終於問出他最不忍心提的問題,「李先生,他還好嗎?」

  思存閉上眼睛,「我父親,他已經在春節前去世了。」李紹棠在睡夢中病逝,走得平靜而安詳。醫生都說他能堅持這麼久是個奇跡。她這個侍奉于病榻的女兒,功不可沒。李紹棠去世後,思存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心裡卻象破了一個洞一樣,她愛她的父親,他生病的那些年,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卻是她在美國唯一的依靠。李紹棠去世後,上帝送給她克魯斯。克魯斯為了讓她儘快投入到工作中去,忘記失去親人的悲痛,特地帶她來廣交會。一來忙公務,二來也順便散散心。若是時間夠用,他們還會回X市看望思存的養父養母。

  墨池的心仿佛也被掏了一個洞。他早該知道,思存回來之時,必定已成為孤兒。當年他逼著她離開X市,一切就已註定,一切都無法更改。

  思存緊了緊披肩。她還在熱孝中,一定是想到了李紹棠,心中悲痛。墨池很想把她擁在懷裡,用自己的胸膛溫暖她,抹去她心裡的傷痛。他卻完全不敢。她的悲劇一多半是他加給她的,六年的分別,使他不知道該以什麼方式去安慰他。

  兩人就這樣尷尬地站著。克魯斯突然推門而入,沒有敲門。

  「咦?溫先生,你還在這裡?」克魯斯大為驚訝。

  思存站起來,對克魯斯露出一個堅強美麗的微笑,「我們已經談完了。」

  克魯斯也咧開嘴笑了起來,「那我們倆可以去吃飯了?」他沒有邀請墨池的意思。

  思存點頭。克魯斯喜滋滋地說,「太好了,我早就餓了。」他藍盈盈的眼睛放出光芒。

  墨池突然懇求道,「思存,你別走。」不知道他說的是現在別走,還是永遠別走。

  思存看著他,目光突然變得犀利,「不是你讓我走的嗎?」

  墨池啞口無言,眼裡的光彩一點點的黯淡下去。

  克魯斯茫然地看著他們,不懂中國人之間的相處方式。怎麼談業務談得吵起了架?他看到思存臉色蒼白,眼中已是淚光點點,心裡一急,克魯斯就對墨池說,「溫先生,如果你們談完了的話,請你離開。」

  墨池全身一震!這個老外居然轟他走。他看著思存,滿臉的痛苦和絕望。思存歎了口氣,說,「墨池,我們的行程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你走吧。」

  墨池的心裂成了碎片。他連抵抗的條件都沒有。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離開了思存的房間,他就再也沒有機會進來。他倔強地立在那裡,一動不動。

  克魯斯聽得懂他們的談話,卻更加大惑不解,「我們要去吃飯了,你還不走,這是很不禮貌的。」他還以為他們是為工作的事情吵架。

  墨池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他那樣急切,生怕她消失了似的。卻不知手上已經失去了控制,把她痛得眼淚都出來了。他牙關緊咬,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是覺得必須牢牢抓住她。

  思存幾乎被他拎了起來,她叫道,「你放手!」

  「不!」

  砰!地一聲巨響,克魯斯不容分說,握起拳頭朝墨池砸去,墨池應聲倒下,思存嚇壞了,一把拉開克魯斯,大聲喊道,「克魯斯,你在做什麼?」

  克魯斯著急地說,「他襲擊你……」

  「但是你不能襲擊他!」思存說完,撲到墨池身旁,急切地問,「墨池,你怎樣?痛不痛?有沒有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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