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五六


  每當夜幕降臨,「非農產業長廊」閃爍著一片燈光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晃動著又寬又矮像小門扇一般的身子,如幽靈似地在街上遊蕩。

  這人是郭自衛。他每走在這佈滿工廠與店鋪的大街上,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他在六年前離開了天牛廟,去年冬天才回來,一回來就親眼目睹了村裡的巨大變化。但他並沒有為之欣喜,相反的是內心深處卻有一種醋意甚至敵意。時至如今,他對封鐵頭、封合作父子越來越痛恨了。尤其是對封鐵頭個老東西,他簡直是恨之入骨。是不假,當年他退下來,封鐵頭是讓他接班當了書記,可現在想來那不能算老鐵頭對自己的恩賜。論能力與人品,當時他在全村也是出眾的;論出身,他爹郭小說是個老長工、老黨員、老幹部,身為食堂主任卻餓死了自己的故事一直被村民們傳頌。想不到,老鐵頭只是把他當作臨時過渡,最終還是讓他兒子掌了大權,況且是用了那種卑鄙的手段!他媽的,果園被毀是我的過錯嗎?當時不是你當天牛廟的太上皇事事都說了算嗎?如果不是你發話要分就分個徹底,誰敢把果園分到戶?最後你卻反打一耙,用它當把柄趕我下臺,你說你狠也不狠?

  郭自衛對下臺後的經歷不堪回首。不能當書記了他曾萬念俱灰,不知道自己今後的日子怎樣熬下去。他白天到責任田裡幹活時,灰溜溜地像個老鼠最怕見人;夜晚聽到本該播送自己聲音的大喇叭傳出封合作的聲音,他痛苦得要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腦袋。半年過去,他才在自己灰暗的日子裡點上一盞明燈讓自己打起了精神:他要生個兒子。他已經有了兩個丫頭,當書記的時候根本沒打算再生,可是現在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生個兒子。「無官一身輕,有兒萬事足」,這成了他的黃金信條。然而天不遂人願,他好不容易讓老婆懷孕了,足月後卻又生了個丫頭。按照計劃生育政策這當然是超生,他被開除黨籍並被罰款兩千。但他不改初衷,黨籍的丟失更讓他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這時村裡管計劃生育的吳香蘋一天找他一趟,催他去做絕育手術,他為了保全自己那根無比重要的輸精管,在一個漆黑的夜裡帶全家離開天牛廟去了東北。在吉林長白山麓一條深山溝裡,他幫人家種人參,一氣住了五年。這五年中他始終沒忘他的首要大事,幹完一天活後便在那臭烘烘的東北大炕上跟老婆鼓搗。結果弄出來的還是個丫頭。看著炕上一溜四個相同品種的,郭自衛跟老婆抱頭痛哭。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郭自衛又開始了新的努力。

  過了兩年,一個帶把兒的終於在那座大炕上降生了,郭自衛欣喜若狂,兒子剛滿月就帶全家回了天牛廟。可是到家後郭自衛方知道他並不是「凱旋歸來」,因為封合作絲毫不講情面,對他進行了十分嚴厲的處罰,不但不給他補新生兒的土地,還讓交六千塊錢,否則就要拆他的屋。郭自衛只好將在東北攢下的四千全部拿出,又求借了兩千,才把自己的三間老屋保住。

  這樣,郭自衛就面臨了嚴重的生存窘境:大小七口人卻只有原先分的、這幾年讓人代種的三畝地。正考慮怎麼辦,封合作推行「兩田制」,他的三畝地又被抽去了一半!高價地他是無力買的,封合作極力倡導的「二、三產業」他更不敢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地扔給老婆和十七歲的大閨女,他到外頭打工去。春天出門,他去了濟南雇給人建樓。砌了半年的磚,手上不知磨去了幾層皮肉,到頭來卻因包工頭席捲全部工程款逃走,他落了個兩手空空回家。回家後他又遇上村裡收提留,面對那麼多的款項當然又是一番借貸……

  眼下進入臘月,年味兒越來越濃,郭自衛卻愁腸百結。他不知自己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想來想去,他甚至想到了賣閨女。他想如果閨女找婆家,他一定狠狠地要一筆彩禮錢,來補一補自己的虧空。可是閨女最大的只有十七,要賣的話也得等上兩三年。那麼這兩三年怎麼熬呢?

  郭自衛整天想這事。在家想,面對一群孩子卻越想越煩,他便到外頭想。他茫茫然走出家門,六神無主地在村裡轉悠。他看著這個龐大的村子想:現在主宰這個村子的人本該是我呀。轉到公路上,看見這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繁華,他並不服氣封合作,心裡說:社會總是要發展的,形勢就是這麼個形勢,我當書記也會這樣!當他看到封合作坐著小轎車竄來竄去並頻頻到飯店吃喝時,心中的憤憤更為濃重了:你奶奶的可真神氣真痛快呀!尤其是當他聽到關於封合作與一些女人之間的事情後,他為搞清事實親自守在大木家門口、親眼看見封合作從裡面走出來的時候,他的醋意與怨艾突然全部轉化成了義憤:封合作呀封合作,你這是作惡多端呀,你等著,我不把你弄下來搞成臭狗屎,我頭朝下走路!於是,他回到家中,找出了那支多年沒再用過的鋼筆……

  信在扔進十裡街上的郵筒後,郭自衛便一天天地等待著。他相信自己那封信的份量。這些日子,他在「非農產業長廊」轉悠得更勤了。一邊轉悠,一邊想像著封合作倒臺和天牛廟村易主的情景,心中充滿了巨大的快意。

  這一晚他轉悠到「金尊大酒家」門外,又放慢了腳步。他知道,這是封合作最常來的地方。曾經有無數次,他聽見店中傳出封合作等人的說笑和伴有「卡拉OK」的歌唱,心中的痛恨達到了極點。他想看看今天封合作是不是又在這裡,但他沒聽到他的聲音。剛要走開,門口卻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是店老闆羊丫出來了。羊丫笑著說:「是郭大哥吧?我正要找你,這下巧了。」郭自衛忐忑不安地問:「找我幹啥?」羊丫道:「已經到冬天了,我想新上個東北火鍋的名堂,可是不知用什麼料子,你快來給俺講講!」郭自衛想了想,東北火鍋他是吃過的,他在那裡的幾個冬天裡,參加過東北人圍坐在炕頭吃火鍋劃拳喝酒的場合,就萌生了誨人不倦的念頭,兩隻腳也跟在羊丫後頭邁進了「金尊大酒家」的門口。

  到了廚房,孫立勝正以很少見的清醒狀態守在那裡,一見郭自衛,他這個一級廚師立即現出了十分謙虛的表情。這讓郭自衛心裡很受用。等孫立勝把一隻火鍋擺好,他就儼然像個美食家那般指點起來。不大一會兒水滾菜就,羊丫說:「來,郭大哥到外頭喝一盅,要不然這火鍋就浪費啦!」郭自衛覺得火鍋是他指導出來的,受之無愧,便跟他們兩口子到一個佈置得很講究的單間裡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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