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大腳老漢的眼睛也濕漉漉的。他說:「家明他娘,我硬拉你來,就是叫你再看看這塊地的。想當年,咱倆……」

  繡繡老太道:「他爹,你甭說了……」她擦擦眼淚,便蹲下身去往筐裡撿起石頭。

  當天,老公母倆的行動又被村民們發現,又成了他們的典範。第二天,除了西北湖裡沒有石頭的平地,其它嶺地裡都有了人。人們提著筐彎著腰,仔細地在地裡搜撿著。筐裡滿了,便挎到地堰上倒掉。這樣一來,竟把幾年來謝老師精心砌成的大字標語掩埋得無影無蹤。

  1981年初春,天牛廟所有土地裡的冰凍是被莊稼人的熱切目光融化的。多少年來,開犁的日子一般要在「九九天」、二月二左右,可是這年一吃過餃子人們就等著盼著,隔幾天就到地裡看看解凍了沒有。等到正月底,二隊的費小杆終於按捺不住,拉出牛試了一試,說:「行啦!」於是,全村的牛便都被攆到地裡套上了犁具,高亢歡快的「喝溜」聲響遍了村外的山野。

  大腳老漢和兒子封家明、小舅子寧可玉、老籠頭連同另外兩家共分了一條黑犍牛。這天晚上幾家因為耕地的次序問題爭吵不休。封家明先提出,通過抓鬮排號,一家家地來。可是寧可玉不同意這辦法,說如果誰抓到最後,那麼就比第一家晚耕許多天要吃大虧。兩種意見均有支持者,爭來爭去寧可玉的意見占了上風。最後決定:還是抓鬮,但按這順序一家只用半天,一輪結束後再來第二輪,這樣各家完成春耕的時間就大體上差不多。半夜時分,六戶人家終於將鬮抓了。

  大腳爺兒倆的運氣不好,家明在第四,老漢則在最末。老漢一邊往家走,一邊用左手打那抓鬮的右手:「你說你,怎麼不爭氣呢!怎麼不爭氣呢!」

  黑犍牛自從分來,是幾家輪流餵養的。也不知誰家沒有認真喂,反正一個月下來後膘色減了不少。晚上大腳老漢說起這事很氣憤,並要各家在耕地時依照舊例都煮一些黃豆給牛滋補滋補。幾個戶主答應著,但第二天下午老籠頭到寧可玉的地裡牽牛拉犁時,發現他那盛草的籃子裡是一粒豆子沒有只有一些爛花生秧。老籠頭想:操他娘,你不加料咱也不加料,牛也不是咱一家的。他將牛牽到自家地裡,連草都沒讓它吃一口,就與兒子大木套上犁開始耕了,直耕到天色黑透牛眼再不辨路。那煮好的料豆拿回家,拌上鹽,成了飯桌上的一盤小菜。

  三天過去第一輪結束,緊接著又開始了第二輪。這時那牛拉起犁來便明顯地吃力了。可是人們顧不上它,大家想的只是趕緊把自己的地耕完,越快越好。

  第二輪的第三家是寧作實,他天還沒亮就將牛拉到地裡,然而當午後封家明將草料挎到地裡,讓兒子運壘去牽牛時,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直等到日頭到了西南天,運壘才將牛和犁弄來。封家明問為啥這麼晚才牽來,運壘氣呼呼地道:「人家就是不卸牛,我有啥辦法?」封家明就有些生氣,說:「怎能光顧自己不顧旁人呢?」他想叫牛吃點草料再幹,可是當他把拌好熟豆子的草送到牛嘴下邊時,那黑犍牛卻一口不吃只是站在那裡喘氣。再等一會兒,牛還是不吃。運壘瞅瞅已經西斜的日頭,說:「爹,動手吧。」封家明便遲遲疑疑地站起身來。

  在地頭上擺好犁具,運壘牽著牛往那裡走時,牛卻把四條腿撐著不動,封家明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掌才驅動了它。運壘給它在脖子上放上梭頭,系好繩扣,封家明便發出了行動指令:將鞭杆在犁把上敲一下,喊一聲:「呔!」黑犍牛往前走了兩步,使犁尖插進了土中。可是當犁尖插得稍深,那牛便拉不動了。封家明將鞭子在空中炸了個響兒,想敦促牛使勁,不料就在那聲鞭響的同時,黑犍牛突然回轉身,低下頭且偏轉一點,將一隻尖尖的左角兇狠地向掌犁者頂來!只聽「卟」地一響,牛角就插進了封家明的心窩,黑犍牛還不罷休,又將頭猛地高揚一下,封家明就讓它甩到了五步之外。

  運壘被這突發事件嚇傻了。他跑到爹的身邊,看見爹的心窩有個窟窿正往外冒血,便急忙脫下自己的褂子給爹捂著。可是他捂不住,褂子轉眼就讓血洇了個透。他驚慌地喊:「爹!爹!」爹把眼睜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兒子,然後將身子一弓,一挺,就再也不動了……封運壘的腦子一片空白。他茫然四顧,看見那條黑犍牛還站在不遠的地方,跳起身瘋了似地罵道:「我日你奶奶呀!」抄起鐵鍁就朝牛身上砍去!黑犍牛也不跑,它看一眼那邊躺著的封家明,索性往地上一倒,任憑小夥子的鐵鍁一下下砍在它的身上砍進它的軀體。只是當它脖子上的血管被砍斷時,它一躍而起,揚首向天「哞」地長叫了一聲。而後,它站在那裡再也不動,似乎是在傾聽脖子上的血流「嘩嘩」濺地的聲音。最後,它像一堵牆似地「轟」地倒下,砸起了一片塵煙……

  封家明的橫死震動了全村。當他的屍體被抬回家時,幾乎全村的人都跑去了。看見大腳與繡繡老兩口相互攙扶著趕來撲向已死去的兒子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山搖地動般的哭聲。

  老膩味也來了,他蹲在堂侄跟前哭過幾聲,流著兩行長淚說:「兄弟爺們看著了嗎?看著了嗎?走回頭路會死人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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