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封大腳分到了三棵蘋果。他像別人一樣為它們拴上破布綹子,回家笑嘻嘻地跟繡繡老太說:「行啦,等著來年秋天吃花葒吧!」繡繡老太也很高興,說:「那可好。俺這輩子一共吃了不到十個花葒,來年就吃個夠!」可是到了夜裡,大腳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老太太問他想什麼,老漢說:「想來想去,那三棵花葒咱不能留。」接著他說出了他的擔心:到來年秋天花葒長起來的時候怎麼看管?白天還可以去守著,晚上呢?咱這一大把年紀了也不能睡在樹底下。再說能睡也不值得。那花葒不就是個水果嗎?它能解饞可是不能墊饑,說到底它不如糧食實在。這說法,繡繡老太也覺得有道理,但又想不出怎麼辦才好。最後還是老漢有主心骨,他披衣坐起,斬釘截鐵地道:「刨了它!刨了好種莊稼!」

  次日天還沒亮,大腳老漢便扛著鐝頭去了東山,「吭吭哧哧」掘掉三棵蘋果樹,然後將它們佔據過的地盤深刨一遍,再用石頭圈起來。他一歪一頓地用腳步量一量,大約是二分來地。他站在那裡興奮地自言自語:「咳,能收四五百斤地瓜呢!」

  大腳老漢的創舉很快被別人發現。他們稍一想都覺得這人真不愧是打莊戶的好手。蘋果算個啥?甭說結了看不住,就是看住了它不就是能哄哄孩子麼?還是種糧食!種糧食呀種糧食!於是東山上很快響遍了刨果樹的「咚咚」聲,兩三天下去,東山山坡上便是一片被分割成三百多小塊的黃土了。

  這情況終於讓管理區書記紀為榮發現了。紀為榮是個「一頭沉幹部」,老婆孩子都是農村戶口。本來是年年向隊裡交錢為家屬買口糧的,現在家中也在分地。他一回到十七裡外的紀家河子,老婆就朝他哭訴:「這可怎麼辦?你快呆在家裡種地吧!」紀為榮看看病弱的老婆和年幼的閨女,滿頭上冒火:「我呆在家裡,那邊的工作誰幹?操他娘,我幹了半輩子革命,沒想到還得回家拉鋤勾子來!這是什麼×法子!」

  在家蹲了三天,想想鼓嶺的工作還得幹,便又騎車回來了。回到管理區大院剛想歇歇,抬頭向南方望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再一看,是天牛廟東山上的果園不見了。他慌忙騎車去看果真如此,便氣哼哼地找支書郭自衛問是怎麼回事。郭自衛說:「大夥要分就分了唄!」紀為榮說:「你分地還好說,那果園怎麼能分?再說,即使分了也不能刨果樹呀!這幾天你們支部幹部呢?幹×去啦?」郭自衛知道這事錯了,只好低著頭挨克。

  紀為榮又找老書記封鐵頭說了這件事情,問他怎麼不管管。封鐵頭一邊嚼著茶葉一邊笑道:「形勢就是這麼個形勢,我能管嗎?」紀為榮說:「形勢再怎麼樣,現有的財產絕不能遭破壞。幾十畝果園全刨了,損失是多麼大!毀啦,這事發生在鼓嶺管理區,我非要受處分不可啦!」接著他囑咐老鐵頭,這事先不要張揚,免得上邊知道。另外如果上邊真地追究起來,希望老鐵頭能為他開脫開脫。老鐵頭點頭答應著。

  紀為榮走後,封鐵頭開始沉思起來。想了一會兒,便一聲不吭在大腿上拍了一把,然後出門去了公社。他找到甄書記,以一個老黨員老幹部的身份地反映了天牛廟村發生的事情。老鐵頭充滿義憤地說,由於現黨支部的徹底放棄領導,才使集體財產遭受了巨大損失。當然,他沒能及時出面阻止,也是有責任的,可是他即使阻止也是阻止了的,因為他已是一個普通黨員,而普通黨員只能服從支部決議。

  甄書記聽了老鐵頭反映的情況勃然大怒,他拿指頭點著桌子大聲說:「這還了得!搞大包乾就走得夠遠了,如果幹部再撒手不管,聽任集體財產付諸東流,那還要這些幹部幹什麼?黨委必須嚴肅處理這件事情!」

  當天,公社黨委就派組織委員老常去了天牛廟。這位長著一副馬臉的中年幹部在村裡住了三天,把果園被毀事件搞了個清楚。結論是:大隊黨支部書記郭自衛放棄領導撒手不管,應負主要責任;管理區黨總支書記紀為榮擅自離開崗位回家,造成管理區領導的真空,也負有一定責任。公社黨委聽取了他的彙報,決定撤銷郭自衛大隊黨支部書記職務,由副書記封合作主持工作。對鼓嶺管理區紀為榮,則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這決定是在天牛廟召開的全公社脫產幹部和大隊支書會議上宣佈的。與會人員在甄書記的帶領下到東山的果園遺址上轉了一圈,人人心情都很沉重,都覺得紀、郭二人受處分應該。

  當天下午,在公社和各村幹部都走了之後,紀為榮到了封鐵頭家中。他對這位老書記說:「老封,你想讓兒子接班你就明說,咱用別的辦法。你怎麼抓住這事,連我一鍋煮了呢!」

  封鐵頭的老臉上掛了羞澀,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是亮出帶有青春光澤的假牙乾笑。但乾笑幾下,突然老淚縱橫:「我只是為了讓俺兒上臺嗎?不是的!我是真的心疼那果園!那是我領著全村人幹了兩個冬天才建起來的!我帶頭掄著鐝頭挖窩子,連凍加震,兩隻手上是幾十條血口子……如今那果園一年收幾萬斤呀!」

  紀為榮痛苦地搖了搖頭。

  然而毀壞果園的帶頭人封大腳在這場風波中並沒受到驚擾,他緊接著又領導全村人開始了另一場行動:到地裡撿石頭。

  臘月中旬是一連多日的好天氣,晴朗無風,暖煦煦的。這給了大腳老漢一種春天已到的感覺。他覺得不能在家裡蹲著,必須到重新回到手中的土地裡去幹點什麼。幹點什麼呢?想了想,便想起他這幾年每次去圓環地時都感到扎眼的滿地小石頭。那塊地開出幾十年了,能夠化成土的酥石早就化掉了,可是那些真正的石頭還散佈在地裡,一年年地在那裡壓苗子、擋鋤頭,起著一些不易覺察的危害。老漢決定在春耕之前把它們撿出去。

  這天吃過早飯,他就讓繡繡老太跟他一塊下湖。老太太不幹,說:「這麼個臘月天,又快過年了,你忙活啥呀!」可是老漢執拗得很,挎上籃子一遍遍催她,老太太只好去了。

  老公母倆慢慢走出村子,走上了鱉頂子。

  到了圓環地裡,繡繡想想當年與丈夫開拓它的艱辛,想想許多年來老頭子因為到這裡偷莊稼所挨的各方責駡,再想想如今這塊地竟然又由他們老兩口子耕種,不禁百感交集,淚水湧出眼窩,沿著皺紋涔涔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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