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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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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後,社員們便焦急地等待。等了四天把他們等回來了,卻發現這些人一個個耷拉著長臉。原來縣裡講,沂東縣因為是先進縣,不能搞大包乾。 封鐵頭聽兒子彙報會議精神的時候正在吃晚飯。他張著嘴,露出很有青春光澤的假牙大聲笑道:「怎麼樣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可是過了年之後,本縣一些村暗地裡搞大包乾的消息卻接踵而來。在十裡街公社,先是黃瓜峪,接著是馬蹄窪,後來又有五六個大隊。一過了正月十五,連與天牛廟毗鄰的王家台也開始分地。當該村剛上任一年的年輕支書王金雨帶幹部們拉著皮尺量地的時候,天牛廟村的許多人都跑到村前,站在鐵牛旁邊遠遠地觀看,一雙雙眼裡流露出無盡的羡慕。 老膩味也來了這裡。他看看這情景,連忙揮著手把人們往村裡攆:「回去回去!搞資本主義有什麼好看的?王金雨他不用這麼瞎胡鬧,過不了兩天他就不用當書記了!」可是人們不聽他的,不但不走,還對他冷嘲熱諷:「等王金雨撤了職你去當呵!天牛廟就出口你這樣的革命幹部呀!」 老膩味一人難擋眾口,便嘟嘟噥噥地回村找封鐵頭彙報。他說完村前的情景獻計道:「我看得再搞憶苦思甜,叫他們都明白自己忘了本!我這就去找人做憶苦飯!」 封鐵頭制止了他。多年來村裡經常搞憶苦思甜,辦一頓糠菜飯給大夥吃,再找幾個貧雇農上臺訴苦,讓大家充分認識舊社會的孬新社會的好。頭些年還有點效果,一些從那時候過來的人會掉幾星眼淚,後來搞得多了,尤其是憶苦常由老膩味來做,人們就不把它當一回事了,常常是臺上的人哭台下的人笑,一吃起憶苦飯卻說如今吃的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老鐵頭就不讓再搞了。 老膩味的建議沒得到採納,著急地問老書記:「難道咱們就不管啦,就眼看著復辟?」 封鐵頭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一字一頓地道:「我到縣上去問個明白,問問領導們還管不管!」 老膩味聽了馬上說:「對,去上訪!我也跟你一塊去,你代表黨員幹部,我代表貧下中農!」 但封鐵頭不願與這個貧下中農代表同行,說他一人就行了。 老書記的行動計劃受到了全家人連同郭自衛的勸阻。然而無論怎樣說也絲毫動搖不了他的決心。無奈,封合作只好說:「你去就去吧,不過我得跟著你。」封鐵頭說:「你去幹啥?怕我死啦?我死不了!」封合作只好由他去了。 在村前公路上了汽車,老鐵頭很快進了縣城。他記得當年在鼓嶺鄉抓合作化的米鄉長在縣裡當農委副主任,便決定先找他。在縣政府三樓上,已經老態龍鍾的米副主任接待了他的這個老下級。當封鐵頭把自己的疑慮與憤懣說出,米副主任眼圈紅紅地抓住他的手久久無言。封鐵頭說:「米主任你說話呀!」米主任苦笑道:「我怎麼說?我說什麼?我剛從縣長那裡說了一通這些事,他都沒話可說,我說什麼?」封鐵頭著急地問:「那縣上就不管啦?」米主任說:「管不了了,捂不住了,咳……想想咱們當年搞合作化多不容易,可如今全反了個兒啦……」 封鐵頭下樓的時候感到兩腿格外沉重。他到門外臺階上坐著歇息了一陣子,把大腿一拍:「操他娘,縣裡不管我上地委!地委再不管我就上省上中央!我豁上這把老骨頭啦!」接著他就起身向車站走去。 在去臨沂的路上,他想起了本村的費文典。自從費左氏與蘇蘇死後,這個費文典再沒回過天牛廟,封鐵頭還是七年前去臨沂開會時到他家裡去過一次,那時他是地區民政局副局長。算算年齡,現在他也該離職休養了。想想當年二人的友誼,封鐵頭突然覺得對他十分想念,便決定到臨沂先看看他,等第二天再到地委上訪。 找到民政局家屬院,走進費文典的房門,卻只見一個小夥子在家裡。老鐵頭想起,這就是費文典的養子。當年費文典和時學嫻結婚後還是沒有孩子,便從地區福利院抱養了一個孤兒,取名叫作費弓。七年前他來時還是個孩子,眼下已是大青年了。他問費弓他爹去了哪裡,費弓說,他爸因為肺心病發作已經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了。封鐵頭又拖著疲憊的步子去了地區醫院。 找到費文典住的病房,封鐵頭幾乎已認不出他了。只見他掛著吊瓶,臉色青紫,正閉著兩眼躺在那裡。眉眼依然清秀的時學嫻坐在一邊,正拿著一張報紙看。封鐵頭許多年來對這女人一直反感,認為文典之所以離婚根子全在她的身上。所以當時學嫻認不出他問他「你找誰」的時候,他氣哼哼地朝病床上一指:「俺找俺兄弟!」費文典這時睜開眼睛看見了來者。他將身子奮力一抬,立即導致了自己的呼吸艱難,一張胸脯子喘得像拉風箱。時學嫻白了老鐵頭一眼,趕緊把一個枕頭樣的袋子拿過來,把一根皮管子插到費文典的鼻孔裡。 費文典喘了片刻漸漸平穩,便和封鐵頭說起話來。說了說自己的病情,便問封鐵頭來臨沂幹啥。聽說是為了大包乾的事來上訪,費文典在嘴角扯出一絲古怪的笑。 老鐵頭問:「兄弟你笑啥?」 費文典說:「我笑你想不開。」 「我怎麼想不開啦?」 「你呀你呀!你沒想想,咱們還能活幾天?毛主席都管不了身後事,咱們就能管?」 這話給了封鐵頭極大的震動。他看看費文典那副病蔫蔫的樣子,再低頭看看自己那已經長滿了老人斑的兩手,突然覺得自己的上訪行為是那麼可笑。他點點頭道:「好吧,俺就不去地委啦……」 兩個老人便又說起別的。費文典不住地問老家的一些事情,這人怎樣了,那人還在不在呀,問個沒完沒了,老鐵頭一一向他回答。 一直說到天黑,時學嫻弄來飯讓兩個人吃了,費文典還是向封鐵頭問這問那。後來又說,要讓封鐵頭別走了,就在這裡跟他說個通宵。時學嫻瞪著眼道:「你又想來一回緊急搶救?」封鐵頭也覺得老說話費文典受不了,便說:「等你好了回一趟老家吧,我陪你好好轉一轉!」費文典高興地點頭答應著,才讓時學嫻送封鐵頭到家中住下。 第二天,封鐵頭坐車回了村。他到家後向郭自衛與封合作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分吧!分吧!分得越乾淨越徹底越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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