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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這次大會真是刹風的。公社書記甄大水傳達了縣委的指示,要求各級黨組織嚴格按中央文件辦事,絕不能搞背離社會主義原則的生產方式。對旱坡村,甄書記狠狠批了一通,說他們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雖沒像老膩味說的逮起齊麻子,但這個支部書記被明確宣佈撤職。但公社對聯產到組的做法沒有提出批評,只是強調「慎重、穩妥、加強領導」。

  會散了之後,封鐵頭立即吩咐郭自衛和封合作,要他們趕快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公社會議精神,穩定人心。二人答應了之後,封合作問他爹:「咱們是不是也學學別的村,搞一搞聯產到組?」老鐵頭立即聲色俱厲地說:「你胡思亂想個啥?你今天分到組,明天就有人想分到戶。不行,這個口子不能開!」封合作只好縮縮脖子不再吭聲。

  老鐵頭還指示兩位年輕人,要他們趕快把各家各戶的糞收起。郭自衛問,對那些自己拾的糞,收起後給不給工分?老鐵頭說:「不給!誰叫他們搞自發傾向來?」他還特意說,自己拾糞攢著是封大腳帶頭的,要抓抓這個反面典型,開個現場會,把他的糞先收起來。

  現場會在第二天早晨進行,由大隊黨支部親自組織,召集了二隊的全體社員和八個生產隊的正副隊長。為了不出意外,郭自衛在當天晚上先找到封家明說了這事,讓他提前做好老頭的工作,別讓他到時候強行阻攔。封家明答應下來,便去跟爹說了。老漢聽說這事立馬從門外取過糞叉,在地上一頓一頓地道:「他們要來收?誰來我就戳出他四個臭窟窿!」羊丫雖說平時對那堆糞深惡痛絕,但聽說要強行收去而且還不給工分,也氣哼哼地道:「哪能這樣不講理呀?」倒是繡繡老太在燈下搖著滿頭白髮說:「他爹你又犯強?我勸了你整整一年,不叫你拾、不叫你拾,可你不聽。明天早晨你再犯強,有你好看的。」大腳老漢瞅瞅她,把頭深深低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晨老漢沒有起床。他將被子捂著頭,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院中雜亂的腳步聲和郭自衛的講話聲。當後來響起挖糞的聲音時,老漢再也躺不住了,他一躍而起竄出去罵道:「馬子!都是些馬子!」他跑到糞堆邊,接連奪下幾個人的鐵鍁給扔得遠遠的。看他這樣,社員們便住了手。郭自衛卻大聲說:「不要管他,再挖!」帶頭繼續挖糞裝筐。大腳老漢打算去奪這個帶頭人的傢伙,不料氣力不足,奪了幾下了沒成功,只好將身體一俯,趴在糞堆上企圖阻止。無奈他身體面積有限,護住這邊護不住那邊,只好哪邊有人動手就往哪邊滾。滾來滾去,渾身沾滿了糞,活像一隻護蛋的大蜥蜴。見他這樣,郭自衛對站在一邊臉色很難看的封家明說:「你還不快把你爹弄走!」封家明便走上前去,好容易才把爹拉起來,強行扯到一邊。老漢掙不脫兒子的手,便一直跺著腳罵挖糞的人是馬子。罵歸罵,那一大堆糞還是很快被人抬光了。

  待人們走掉,兒子撒了手,老漢感到院子裡已經是那樣空曠,空曠得讓他身子發虛發飄。他定定神,看見自家養的六七隻雞,由於搶吃糞堆裡暴露出的蠐螬,此刻嗉子都變得奇大。他怒從心頭起,一邊用大腳追踢著它們一邊罵:「怪好是不?怪好是不?我操你祖宗!」

  這年秋天,二隊在鱉頂子上的圓環地裡種的是地瓜。在將收未收時,封大腳於一個上午拿著鐝頭挑著籃子去那裡刨了起來。社員們發現了都說:「喲呵,這老傢伙白天就幹呀,真是不怕人啦!」封家明見老子這樣心裡又羞又惱,急忙帶著幾個人前去阻攔。可是大腳老漢卻振振有辭:「我就該來收地瓜!地是我的,糞也是我的!我不多收,就收一半!」兒子沒法跟他講道理,只好強行奪掉他的鐝頭讓他回家。但老漢說啥也不走,兒子只好讓人找來一輛小推車,用繩子把他綁在上面送了回去。在路上,大腳老漢還是掙扎著喊:「地是我的!糞是我的!我的我的……」

  「沂東人民無冬天,地凍三尺照樣幹。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餃子再動手!」這豪邁口號的提出與實踐已經有許多年了,可是沂東縣農民在1980年的冬天卻經歷了難得的清閒。縣、公社兩級都沒再部署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會戰,大隊也沒做這方面的安排,等收完秋,小西北風一刮,天牛廟的社員們便無所事事,整天蹲在街旁曬太陽了。

  長年從事大型水利設施建設的十裡街公社戰山河兵團也解散了,費小杆和另外的幾個人回到了村裡。封家明找到費小杆說:「你回來可好了,明年還是你幹!」費小杆撫摸著在戰山河兵團讓錘砸傷了的左手拇指,笑著說:「他姥姥個腿,我看明年種地就不用隊長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村中關於分田單幹的輿論也比以往更加兇猛了。帶有衝擊性的消息多是從南縣傳來。人們說,一收完秋,那個縣就忙著搞包產到戶,眼下正在大張旗鼓地分地。為了證實這件事,天牛廟村有一些人專門去那邊或走親戚或趕集。費小杆跑五十多裡路去了一趟多年沒有來往的表姑家,回來逢人便講:「真的真的!不過人家不叫包產到戶,叫大包乾,交上國家的和集體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真好呀!」老膩味則去了一趟他當年紮覓漢的地方。他訪問了幾個在一起幹過活的老夥計,回來後無比氣憤地說起在老夥計那裡學到的順口溜:「大踏步地往後退,一下子退到舊社會呀!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呀!」多條信息渠道的證實,更使人們對包產到戶的即將實行堅信不移。

  在繼續議論、等待的同時,又一個拾糞的熱潮在蓬勃興起,每天早晨村裡村外都在許多的人背著筐走動。人多糞少,許多人轉悠半天還碰不到一灘狗屎或人屎。即使這樣人們仍樂此不疲,仍是踩著霜花哈著熱氣到處走動。無論誰與誰見了面也親親熱熱地打招呼,有時候還要在一塊啦一會呱兒。拾糞似乎成了一種喜慶遊行,一種祈求儀式。

  面對這種形勢,本來就沒有主見的郭自衛跑去問封鐵頭:「大爺,你說怎麼辦?」封鐵頭皺著眉頭道:「怎麼辦?想想當年我跟你爹怎樣鬧集體化,你就知道怎麼辦了。」郭自衛咂著牙花子不再吭聲。

  不過封合作在老子面前就敢說話。他說:「分就分,早分早好!」老鐵頭立即罵他個狗血噴頭:「放你娘的屁!我跟你說,只要我還沒死,天牛廟的集體就別想垮掉!」封合作說:「爹,中央七十五號文件已經講了,可以包產到戶。」封鐵頭說:「講是講了,可那是說的落後地區,那些地方長期上不去,才用這種不是辦法的辦法。咱們這裡呢?是老解放區,集體是鞏固的,絕對不能包產到戶!」封合作見說服不了爹,只好搖搖頭走了。

  這一年的五級幹部會意外地于年前召開。大、小隊幹部悄悄議論:好了,咱縣也要搞了。於是生產隊長們多年來第一次破了例,積極踴躍地去開會。只有二隊封家明提出將隊長職位讓給費小杆,大隊經請示管理區紀書記也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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