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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頭些天是去修路整地。這活兒還比較順利,因為各家都分到了一些提前收穫的地瓜,人們兩個多月來處於半饑餓狀態的肚子得到了正經食物的填充,情緒變得空前亢奮,幹起活來勁頭也大了。已經從隊長位子上下來多年的籠頭繼承了他爹費大肚子的傳統,食量仍是驚人地大。因平時吃不飽,肚皮單薄如紙,每年接下地瓜後都要上一茬「地瓜膘」。分地瓜後他捏著肚皮道:「咳咳,今年你好福氣,要早厚半個月啦!」那天他家用新地瓜做煎餅,因為推完磨就到了上工時間沒能吃上,他到地裡幹了一陣,遠遠看見村中他家的鍋屋開始冒煙,便說啥也幹不下去了。他假裝要找地方拉屎,鑽到一條溝裡就順溝而下直奔村子。

  進了自己的家門,老婆剛支起鏊子烙了兩張煎餅。他笑著對老婆說:「嘿嘿,過過癮,過過癮。」這話便勾起女人的一些甜蜜回憶。她二十四年前剛進這個門時,打了多年光棍的籠頭愛她愛得沒有夠,曾幾次在大白天從地裡偷跑回來要她。有兩回她正烙煎餅,籠頭一邊叫著「過過癮,過過癮」,便將鏊子下的火撲滅,把她抱到了堂屋裡去。有一回正在那邊狂著,鍋屋裡死灰復燃,不是發現得早還差點釀成大禍。可是如今籠頭老了,跑回家來再也不是為了幹那事了……女人不瞅他,兩手依舊在鏊子上下忙活。她用眼睛的餘光看見,男人轉眼間就吃完了旁邊簸箕上放著的兩張煎餅,接著就蹲在那裡,鏊子上揭下一張他吃一張。女人想,吃去吧,你從前吃得多,如今你是五十多的老頭了到底還能吃多少。

  不料,老籠頭吃完第六張了不起來,吃完第九張了還是不起來。吃到第十二張,這已是一般漢子飯量的三四倍,也是他從前吃的最多數目了,可是他將這個吃下去之後,又將手伸向了簸箕!女人再也無法容忍,一抬手就將抹糊子的木板敲到了男人頭上:「餓鬼托生的貨,你還留給你兒不?」老籠頭這才嘿嘿笑著又跑回工地。別人見他頭上有煎餅糊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便故意問:「喲,學土地老爺去摸女人奶子啦?」老籠頭愜意地摸著自己高凸起來的肚子說:「摸女人奶子?女人奶子有啥摸頭?」

  應付完了縣裡的冬整大檢查,就開始收花生了。平時上工時隊長龍吟虎嘯,社員慢慢騰騰,這時候卻突然出現了激情。只要是在家的,只要是能走動的,每天都早早到自己所在的隊的集合地點等著下地。生產隊長對這種現象並沒表示出欣喜。他們很清楚,大家是沖那些成熟的花生來的。沂東縣的土地適合種花生,而且花生的價值比糧食稍高一點,因此村村都將一半的土地用於這種作物。可是許多年來上級規定了一條死杠:不管收多少,每人每年只分十二斤花生米,這叫「口油」。「口油」之外的全部交給國家,交得越多越好。前幾年上級宣傳:多交一粒花生米,就多一顆射向帝修反的子彈。

  近幾年又宣傳:多交一粒花生米,祖國的現代化大廈就能長高一點點。然而這些年來帝修反被打倒,現代化大廈一天比一天高,農民的「口油」卻始終是十二斤,榨油最多榨四斤半。即使定額「口油」數量有限,也很少能入社員們的口,因為各家各戶別沒東西換錢,「口油」的大半都賣掉用作了家庭的其它開支。許多人因為長年缺油得了夜盲症,繡繡老太就是一個。所以這幾天人們都踴躍下地,為的就是能在幹活時吃點花生。到了地裡,從耕下第一壟花生開始,男女老少的嘴便都動了起來,花生皮扔了一地,仰著的白花花,扣著的則仍像剛剛出土完損無缺的那樣騙人們再去撿拾。

  二隊當然也是這種景象。封家明覺得心口一陣陣發疼:這麼好的東西,怎能捨得隨便吃呀?都吃光了咋辦呢?然而想想平時社員們的可憐心又軟了:吃吧,吃吧,反正你們吃飽就不吃了。但他定下一條原則:自己不吃。他想咱如今當隊長了,當隊長就得覺悟高一點,也跟普通社員一樣把嘴呱噠得像個鯰魚似的怎麼行?所以他一粒花生也不剝,只管扶著犁走。

  果然,日頭走到東南天時,人們的嘴便漸漸歇下來。嘴歇了,手也慢慢歇了。人們一邊敷敷衍衍地幹一邊說笑嘻弄。同時,找地方解手的也多起來。幹活一貫耍刁磨滑被人稱為「尖頭怪」的費金條竟在不長時間鑽了三次溝底。人們知道,這個傢伙是真正的拉屎,他有個毛病:不能吃生花生米,一吃就拉肚子。看他受這罪,有人笑著說:「你說你肚裡存不住貨,還費那事幹啥?」費金條道:「就是一點存不下,我也得叫嘴嘗嘗香味。不的話,你吃俺不吃,咱不虧老啦?」他回來還是吃,吃了再去拉。這樣一來有些人便覺得他有本事,能賺個持久的口福,想想自己吃飽了再也吃不動,便認為真正吃虧的還是自己。

  隨著太陽的漸漸升高,偷懶的人也越來越多。最讓封家明生氣的是幾個「識字班」去解手,跑到很遠很遠的嶺後邊半天沒見再露臉。好容易等回她們來,家明忍不住責備道:「這麼晚才回來,還幹不幹?」哪知一個叫毛椹的姑娘卻反唇相詰:「管天管地,不能管人拉屎放屁!」這句粗話出於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口中,倒讓封家明紅了臉,只好不再說啥。他把牛犋停下吆喝:「歇歇啦!歇歇啦!誰有事快去辦!」

  真叫辦事人們反而無事可辦了。婦女勞力湊到一堆坐著,一邊拿出針錢活來做一邊說笑;男勞力或躺著曬太陽或圍成一堆堆,在地上劃出些道道,找來草杆與小石頭下「四梗」或「五虎」棋。

  這時候,籠頭的兒子大木活躍起來了。他今年十五歲,是隊裡專門拾糞的半勞力,整天在村裡村外轉,根據拾到糞的多少記工分。今天因為隊裡收花生他也跑來大吃了一通,但是光顧吃忘了拾糞,此時筐裡只有幾個驢屎蛋子。看見牲口停下來,他就用他創造出的辦法:將手插進牛腚裡攪和,刺激它們排便。這天耕花生的共有四條牛,頭兩條遵照大木的意思拉了屎,後兩條因為剛剛拉出不久便不聽話。其中一條母牛不讓大木插手,站起身回過頭對騷擾者怒目相向。大木不理會它,依舊去它屁股上伸手,那母牛就惱了,「哞」地叫一聲就拉著犁犋跑。封家明看見後氣得喊:「快攆回來!快攆回來!」

  他的話剛出口,他的大兒子封運品立馬爬起身興奮地喊:「攆牛呀!攆牛呀!」領著幾個小青年就追了上去。那牛跑得並不快,因為身後還拖著犁具。封運品他們追上去,三下五除二就給它把犁具卸下,「嘿嘿」笑著攆它跑。然而他們並不把牛往回趕,而是追著它上了東山。這樣,攆牛的行為完全成了幾個小青年吃飽之後的一種遊戲。封家明氣壞了,跳起身喊兒子回來。然而隔得遠了,喊了幾聲他聽不見。

  封家明此刻又為這個兒子頭疼起來。這個運品,前年從公社中學畢業後一直不願幹農業活,整天想著「脫產」。封家明說兒子是上學上「滑」了,上懶了,悔不該也像對待二兒子運壘那樣,供應到初中就撤火。運品想「脫產」卻找不到門路,他知道推薦上大學、招工人絕對沒他的份,想當民辦教師本村學校卻沒有空缺,那麼只有一條路:當兵。然而他的身體不行,頭一年去驗因為血壓高被刷了下來,第二年有了防備先喝下一瓶子醋,誰知道那血壓還是超標準。這樣,封運品便徹底絕望了。絕瞭望便破罐子破摔,在隊裡幹活時吊兒浪當,跟幾個小青年攪和在一起調皮搗蛋,鬧得前兩任隊長頭疼不堪。想不到,今天老子當了隊長他還是這麼胡鬧!

  封家明火冒三丈,便使出全身力氣牛一般高聲叫喚:「運品你快回來,不回來看我不剝你的皮!」同時將手一指一指做出威嚇的姿勢。那幾個小青年終於聽見了,終於改變方向將牛趕了回來。

  待兒子帶著一頭汗水笑嘻嘻走近,封家明突然從肩上取下趕牛鞭子,狠狠地向他抽去!一鞭子下去,兒子的臉上立馬有了一道血痕。這引起人們的一片驚呼,並一起上前阻攔家明。家明的老婆細粉還一邊罵男人太狠心一邊向兒子撲去,企圖用身體護住兒子。可是在這瞬間,狂怒的封家明又一鞭子將兒子的左胳膊抽出了血道道。第三鞭子再舉起來,卻讓眾人死死地抱住了。

  被打者先是愣怔怔地站在那裡,繼而摸摸臉上的傷淚水橫飛。他用仇恨的目光瞅了老子片刻,咬著牙說:「打得好!打得好!」隨後一把將娘推開,轉身就向村裡跑去。細粉驚慌地喊:「運品!俺兒!你要幹啥呀?」也趔趔趄趄地追他而去。

  封家明一跺腳說:「甭管他,願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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