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八三


  這天晚上,大腳草草吃了點飯,又躺到床上抽悶煙,後街上的費文良忽然到了他家。費文良壓低了聲音跟他說:「大腳哥,你跟我到甯學武家。」大腳問:「去他家做啥?」費文良說:「商量退社的事。」大腳吃了一驚:「這社還能退?」費文良說:「怎麼不能退?人家外村都已經鬧起來啦!」大腳眼睛一亮,立馬下床跟他走。到院裡正遇著繡繡從兒子屋裡出來,問他去哪,大腳說:「串個門去。」三步並作兩步走出了門去。

  甯學武是村裡有名的富裕中農,入社前有四十多畝地,兩頭牛,六間大瓦房。大腳跟著費文良走到那個整整齊齊的院子門口,門旁樹陰裡閃出一個人來,走近看清是他們二人才開門讓他們進去。大腳想,還有站崗的來!便覺出今晚他參加的這一活動非同尋常。

  屋門也是關著。走進屋裡,大腳看見已有二十多個漢子擠坐在裡頭,人人嘴裡的煙袋都「吱吱」叫,屋裡的煙氣嗆的人直想咳嗽。大腳不便說啥,也蹲到牆角裡抽煙。另一個牆角裡,甯學武正在與兩三個人嘀嘀咕咕。

  當又有三四個人進來,甯學武站起來咳嗽一聲說話了:「兄弟爺們,今晚上把大夥找來幹啥,我不說大夥也明白。大夥都是莊戶人,都有一份家業。咱們的那些地,不是像寧學祥那樣,硬霸了人家的,是咱們的老祖一輩輩出力流汗創下的。可是,如今叫人家一張嘴就收去了。大夥想想,這事行嗎?」

  一屋子人頭都晃動起來。人們七嘴八舌:「不講理呀!」「胡來呀!」「這是殺正經莊戶人呀!」……

  甯學武接著說:「不行,我是死也不甘心!我尋思大夥也是這樣!現在外邊好多村子都鬧起退社了,我二姑那個莊,梧桐嶺,已經有一多半的戶退了社,地還是各家種各家的。咱們也得這樣幹!」

  屋裡的人們齊聲響應:「幹!幹!」

  在甯學武旁邊蹲著的費文良站起身說:「這可不是弄著玩的,要幹就得幹到底!咱們先喝個齊心酒!」

  說著,他就倒酒。原來牆根早預備好了一罎子酒和三個大黑碗。這時,甯學武的大兒甯順芝從院裡提來了一隻大公雞遞給爹。甯學武也不用刀,狠狠地在雞脖子上咬了一口,那血便汩汩滴入三個碗裡。他把大公雞扔掉,端起碗,一字一頓地說:「鬧垮農業社,要地要牛!有馬同騎,有禍同當!誰有二心,不得好死!」

  在場的人全都從嘴裡取下了煙袋,瞪起眼睛。在甯學武喝了第一口後,那三個碗便在一隻只手上傳遞著,誰接過去就狠狠地喝上一口。

  酒到了大腳手裡,他一下子嗅到了那股血腥。在這一刹那他突然意識到,他今晚上參加的是一頂十分危險的行動。啊呀,又是地,又是血!這地和血是分不開了。可是這些人能鬧成嗎?他想起了幾天前費文水跟他講的「天意」和那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他的心開始戰慄,他突然想退出這次行動。

  但他又不能不喝。但他又實在喝不下去。他便將嘴唇在碗邊蹭了一下,沒把酒喝進一滴去,接著將碗傳給了別人。好在屋裡燈光太暗,人們沒看見他的作假。

  喝完酒,甯學武便與眾人商定了行動計劃:今天晚上散會後各人再聯絡一部分人,明天早晨上工時在各個生產隊一塊鬧,牽回自己的牲口,各家到各家的地裡幹活去!

  大腳一夜無眠。繡繡看出他有心事,便問他出去做啥了,大腳如實以告。繡繡沉吟了片刻道:「我看你甭去鬧。沒有好結果的。」大腳說:「我看也是鬧不成。」繡繡說:「那咱們就不去了。」大腳說:「不去不去。」

  可是第二天早晨,大腳卻說啥也在家待不住了。他對繡繡說:「我去看看。我只是看看!」然後急急走出門去。

  他剛走到西街口往日上工集合的地方,那兒的行動已經開始了。只聽有人吆喝:「走,去牽牛呀!誰家有牛不牽就是雜種操的!」一群人轉眼間炸了營。一些漢子就往牲口棚那裡跑。急得籠頭一蹦三尺高大喊:「要當反革命呀?要當反革命呀?」見喊不住他們,便急忙找社幹部們報告去了。

  大腳站在那兒愣了愣,也立即一歪一歪向著牲口棚跑去。他也要去牽自己的牛去!他太想再趕著他的「黑大漢」去耕自家的地啦!

  到了那裡,所有的牛驢幾乎都物歸原主。主人們情緒高漲地牽著它們離開牲口棚,向自己的家裡走去。牲口棚裡只剩下了大腳的那頭牛。看到離家月餘已經變瘦了的「黑大漢」,大腳鼻子一陣發酸。他拍拍牛頭道:「咱們回家。咱們回家。」

  天牛廟退社風潮的出現當然是不能容許的。就在有牛的戶自己耕了兩天地之後,他們聽到了封鐵頭在村部大榆樹的高杈上用鐵皮喇叭筒下的通知。他要求全體村民晚上都到村前鐵牛那兒開會去。「不去不行!誰也不能不去!」鐵頭用那種帶了金屬味道的聲音一遍一遍強調。

  正吃晚飯的時候,大腳也接到了費文良來下的通知。費文良把他拽到屋裡小聲告訴他,讓他開會時帶著棍子。大腳驚問:「帶棍子幹啥?」費文良道:已經打聽清楚了,今晚上開的是整鬧社分子的會。鄉里不光來幹部,還調了三四個村的民兵,準備在開會的時候抓人。費文良讓大腳爺兒倆都準備好,一有事就開打個奶奶的!

  費文良走後,大腳嚇得夠嗆。他想了想,決定今天晚上的會他不去參加。飯後兒子要去開會,他想不讓去又不便告訴他底細,只好囑咐他:你去就去,可是一看著有事就趕緊往家跑。家明疑疑惑惑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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