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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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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豬迎猴的那個年大腳過得恍恍惚惚。往年這個時候他在享受著種種熱鬧的空當裡,會認認真真地思考一番新的一年裡自家農事的安排,同時對牲口加加料,讓它積攢起春耕春種所必需的膘力;還要對犁耙等農具進行一番檢修,以便到時候說用就用。但今年這些統統不用他操心了。地成了公家的,不用他考慮怎樣耕種;牲口已經讓社裡牽去一塊兒餵養,再不用他一夜起來幾次去牲口棚裡伺候;就連大農具如犁耙之類也讓社裡收走,用不著他親自檢修了。 大腳感到心裡空空蕩蕩。許多年來,家裡的大事小事都離不開他,他有一種頂天立地的感覺,覺得自己在這世上是個非常有用的人。而現在,這種感覺一下子沒有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對自己的不自信。他甚至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必要再活在這個世上。夜裡,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白天,他吃不下飯,從屋裡走到院裡,再從院裡走到屋裡,連他自己也不知要做什麼。「唉——!」「唉——!」小院中一天到晚迴響著他那悠長而沉重的歎息聲。 看他這樣子,妻子當然憂心似焚,瞅空就勸導他一番。繡繡說:他爹,入了社不用自己操心好呀,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安安穩穩地隨著大夥幹活,享享福吧。又說:他爹,世道如棋局局新,人隨王法草隨風,興個啥法就啥法,別想不開了。大腳聽著妻子的娓娓話語,也頻頻點頭:是呵。是呵。俺想得開,想得開!可是,夜深了他還是輾轉反側。繡繡實在沒有好辦法了,想起從前每次房事後男人都很快入睡,便主動將他往溫柔之鄉里引。大腳也隨著她走。但往往是剛剛上路或者走到中途就萎頹下來。繡繡問:怎麼啦你?大腳歎口氣道:咳,俺又想起了那些事……繡繡再也無話勸他,只能把頭枕在男人的腋窩裡默默地聽他那一聲聲沉重的呼吸。 白天,兒子也多次勸他。他這段出去開會多,每逢開會便是這一家的代表,因而勸導父親的語言便有許多是從會上學來的。他說:入社好呀,入了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大夥都過上好日子。這些話大腳聽不進去。兒子又說:爹你要明白,啥時候莊戶人也得靠力氣吃飯。有地咱靠力氣,地交了公咱還是靠力氣。靠工分吃飯,按勞分配,咱家怕誰?咱家光是整勞力就是三個!分糧保准不比旁人少! 這麼說,大腳慢慢聽進去了。他點點頭道:「嗯,我也尋思咱不比別人差。」 這以後,大腳便不那麼難受了。他開始平平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去社裡掙工分。 過了正月十五,社裡開始上工了。天牛廟的高級社這時已經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作「紅星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社長是封鐵頭,副社長是郭小說和甯山東。甯蘭蘭還是婦女主任,膩味還是治保主任。社內劃分為六個生產隊,土地與勞力都搭配得差不多少。剛開工這天,各個生產隊都集中起全體男女勞力,先放了一掛鞭,然後由生產隊長分派活路。 大腳一家被分在第三生產隊,隊長是費大肚子的兒子籠頭。籠頭因為出身好,這兩年在初級社裡幹活積極,便被社委會任命為三隊隊長。一看由他來領導,大腳立馬覺得來氣:你種過幾年地?你家原來的地都叫你爺們兒踢蹬光了,你憑啥本事當這個隊長?但這話他只能在心裡咕噥,是不能說出口來的。便站在那裡看他怎麼派活。 籠頭是第一次在幾十口子面前說話,緊張得額頭冒汗結結巴巴。但他還是將第一天的活路說清楚了:一部分人去使牛耕地,一部分人去鋤麥苗子。 大腳是希望去耕地的。每年的春耕開犁,在他眼裡都有一種神聖的意味。雖說這幾年兒子能夠使牛了,但每年的頭一天卻都由他親自掌犁。他覺得只有走走那第一道墒溝,親自感受一下那墒溝裡散發出來的腥乎乎的初春陽氣,心裡才能踏實,對一年的農事也似乎有了把握。他希望籠頭會滿足他這一心願。可是,籠頭把去耕地的勞力一一指派完畢,就是沒點他大腳的卯。他實在忍不住,就大聲說:「我也去耕地!」籠頭見是他在叫喚,臉上現出一絲譏笑:「你能耕地?」大腳一聽這話就惱了,說:「我耕了大半輩子了,還不能耕!」然而籠頭不再理會他,轉身發佈他的另一項指令,讓其他的勞力都去西北湖鋤麥苗子。大腳不甘心,又說要求去耕地,費大肚子開口為兒子維持秩序了:「得服從領導呵!這不是單幹的時候了,如今社會(主義)了!」大腳生出一肚子氣,只好不作聲了。 在大腳扛鋤的光景裡,被指派耕地的人已經拉出牲口下湖了。大腳看見了他的「黑大漢」。在牛群經過他的身旁的時候,清清楚楚看見「黑大漢」抬起頭與他對視了一眼,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牛眼中的依戀與悲傷。我的牛呀,我那多年來相依為命的牛呀,我今天卻不能跟你一塊兒下地了! 大腳呆立在那兒,一直看著「黑大漢」在別人的驅趕下出了村子。 等第三生產隊二十多名社員走到西北湖,日頭已經東南晌了。要鋤的第一塊麥子,竟是大腳家的。就是這塊麥子,他為了增產,便用了莊稼人一般不捨得用因而將要失傳的辦法:用熟芝麻拌種。這辦法果然見效,眼下那苗子黑綠黑綠,比周圍哪一塊都顯得旺相。在地頭稍作歇息時,眾人說起這事來,都說大腳種地真破本兒。大腳聽了心裡十分慰貼。 開始幹活了,眾人呼呼啦啦走到了地頭。這一下讓大腳感到了彆扭。他幹了半輩子農活,還從來沒跟這麼多人一塊兒幹過,更何況是在他的地裡!看那麼多人光是因為數壟排鋤就費了老大一會兒工夫,大腳心裡說:這麼多人幹活就是窩工呀。他沒跟大夥挨在一起,而是去地的另一邊插下了鋤。不料籠頭卻喝道:「到這邊來!不要弄亂了套!」大腳說:「在哪邊鋤還不是鋤?」而籠頭卻不答應,堅持要他跟眾人靠在一起。大腳只好拉著鋤走過來,嘴裡嘟噥:「你看,俺鋤了三十年的地,如今倒不會鋤了,得讓人家教著啦!」 鋤地的「一」字陣容總算排好,大夥便開始鋤了起來。這麼多人在一起當然是要說話的。有男有女在一起也免不了開開玩笑甚至打情罵俏。大腳聽起來就很不習慣。心裡說:一心不能二用嘛,你一邊說一邊幹能不分心? 這麼想著,他就注意觀察一些人幹活的質量。他看見,一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年輕媳婦一邊鋤一邊跟別人開玩笑,手中的鋤掄得不那麼對頭。他實在忍不住,就走過去看了看。這一看不要緊,小媳婦鋤的地讓他觸目驚心:在她的身後,許多草還健康地站著,而一些好好的麥苗卻身首兩處。這麥苗,是他親手撒下熟芝麻才養成這樣的呀!他氣得把大腳一跺:「是吃人糧食的嗎?瞎了眼啦?」 小媳婦聽了回頭一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可是片刻之後她把小鼻子一皺,說道:「喲,這樣管人家,是隊長呢還是社長呢?」大腳吼道:「我就要管!這是我的麥子!」小媳婦笑了:「你的?咯咯咯,大叔你還說是你的?」 大腳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就在這時,一股血從胸中直湧腦門,他把鋤往肩上一扛:「日他娘的,俺不幹了行不行?」說著就朝地外面走去。他聽見,身後籠頭批評了小媳婦幾句,又直著嗓子喊他:「大叔你回來!集體化了,得有集體化的紀律!」 可是大腳卻沒回頭。 事後,大腳一連在家裡躺了三四天,任老婆兒子怎麼解勸也不起床。家明只好與他的小舅可玉繼續去隊裡上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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