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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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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沒有料到,這僅僅是一場災難的開端。從這天開始,村裡的牛就接二連三地死掉。這些牛死得也十分蹊蹺:白天裡還好好的吃草幹活沒有異樣,可是第二天早晨就發現它已經倒臥在牛棚裡成了一具僵屍。於是,每天每天早晨,村裡都能聽見幾戶人家傳出哭聲。等哭聲寂寥下去,村內又會傳出此起彼伏的賣死牛肉的喊叫聲。然而牛死得多了,本村已經消費不了,死牛的戶便只好趕集去賣,每天早晨,圍門那兒都能看見一些挑著挑子哭喪著臉的人走出去。 牛瘟的發源地寧學祥家在死了第一頭後,三天內又死了兩頭。寧學祥這下子慌了,趕緊讓小說到十裡街請來了米老先生。米老先生熟諳陰陽八卦,長須飄飄一副神仙相。他來後在天牛廟村裡村外轉了個遍,最後轉到村前鐵牛那兒,驀地立定,目不交睫,看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向它深深一揖。寧學祥急問其中緣故,米老先生道:「是它生氣了。生了氣,它這牛王才招它的子孫歸陰的。」甯學祥問生何氣,米老先生答曰血穢侵身。寧學祥便想起了那場匪禍和平時本村小兒在這裡的所作所為。他問老先生如何破解,老先生說:「取悅於它。為它唱三晚上戲吧。」 甯學祥立即找到兒子寧可金,訂出了兩條措施:第一,從當天起由青旗會員將鐵牛認真護衛,兩人一班晝夜站崗,再不許小孩到它身上玩耍嬉鬧;第二,立即向養牛戶按每牛四塊大洋集資,到縣城請戲班來從當天晚上起為牛王唱戲。寧可金雷厲風行,在一天內將該辦的全辦了。當天下午,鐵頭前面便安放了供桌,擺上了香燭與滿桌的菜肴。在它對面十丈開外,高高的戲臺也搭了起來。日落時分,一個二十多人的戲班來了,人人肩頭都扛了些傢伙,還有一輛裝著五六個衣箱的牛車跟在他們後頭。 這幫戲子到這裡每人吃下一塊大餅和一碗豬肉熬豆角,便將嘴一抹粉墨登場。根據「土螻蛄」寧學詩的建議,戲班先演一齣《盜禦馬》,再演一齣《賣馬耍鐧》,意思是讓牛王從戲文中看到另一種畜生的不幸遭遇,從而緩解心中鬱悶停止正玩著的嚇人遊戲。看戲的人是不少的。正在三伏天裡,人們深受暑熱與蚊叮之苦,平時都是在村邊乘涼過夜,今天來此看戲,正好將這兩苦暫時忽略。外村有人知道了天牛廟村的舉措,許多愛湊熱鬧的也早早趕來。於是戲臺前人頭攢動擠成一片。 封二老漢家中卻只有老太太一人出門看戲。繡繡自流產後身體一直不好,加上天熱吃不下飯,人瘦得像根竹竿,連走路都沒有力氣,大腳便讓她早早躺下,他則坐在床前為她掌著扇子驅熱攆蚊。封二本來是想去看戲的。他是個戲迷,每次本村或附近村裡有戲都少不了他。今晚戲班要演的《盜禦馬》,他知道是綠林好漢竇爾敦的戲,而竇爾敦的戲又是他特別愛看的戲之一。但他終於又沒去,吃過飯便一個人蹲在牛棚門口抽煙。 老漢今晚有心病:他沒交足村裡收的錢。當寧可金派人到每個有牛的戶收錢的時候,封二早就把錢算了個清楚。他算出,甯學祥父子肯定又要借這事賺一筆了。一牛四塊,全村一百多頭牛要收五百多塊,而演三晚上戲是絕對花不了這麼多的。所以在收錢收到他家時,他磨蹭半天隻拿出了兩塊,聲稱家裡就這些了,另外的兩塊待他明天到外村親戚家借了再交。收錢的人對他這種曖昧態度十分不滿,拿了兩塊錢走時橫眉立目道:「心這麼不誠,要當心你那頭牛呀!」這句話說得老漢心裡七上八下,所以就不想去看戲了。 自從春天買了牛,牛棚門口就成了封二老漢最喜歡蹲的地方。給牛添足了草,他就裝上一袋煙在那兒蹲下了。如果是白天,他會一邊吸煙一邊瞅他的那頭牛,瞅哪兒哪兒順眼,就像當年剛跟老婆圓房後那樣。如果是夜晚,他瞅不見棚裡的牛,但他也會蹲在那裡聽牛的動靜。牛無論是咯嘣咯嘣地吃草,還是咕嚕咕嚕地反芻,在他聽來都比那最好的戲班演的戲要好聽得多。他往往一邊聽,一邊在心裡泛起一股深切的情愫:牛呵,牛呵,牛是好東西呀!是咱莊戶人家的寶呀,是給咱掙飯吃的啞巴兒子呀! 今晚,老漢再蹲在這裡時心裡老不踏實。他知道,這場牛瘟來勢太猛,到今天,村裡已經有三十多條牛死去了。在他的記憶和上輩人的傳說中,天牛廟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情。他不知道他的牛能不能躲過這場劫難。是的,村前正在給鐵牛演戲,也許這法子能靈。不過,他卻沒能把錢交足,只交了一半呵!想到這裡,老漢的心裡不禁有些焦灼,便拔了嘴裡的煙袋仔細去聽棚裡的動靜。 奇怪,棚裡竟沒有了動靜。而在平時這個時候,那牛不是吃草就是「倒磨」的。老漢便急急忙忙鑽到棚裡去了。 牛正臥在那裡。老漢蹲下身,伸出手就去摸牛角。給人看病摸手腕,給牛看病摸角跟。封二懂這點,平時就常常摸那兒。他握著涼涼的牛角尖讓手往下游走,摸到角跟,他的手哆嗦了:那兒沒有了平時他熟悉的溫度,而是變得火燙火燙!再聽聽牛的喘息,已是急急促促如燒火丫頭手中的風箱了。 老漢趕快向東屋裡喝:「大腳!大腳!快把燈端來!」 兒子端著燈跑來了,一見牛是這個樣子,也急得額上冒汗。他連聲問爹怎麼辦,老漢說:我也不知怎麼辦呀!先灌點綠豆湯解解毒吧! 繡繡這時也病懨懨地起來了。聽公公這麼說,便去屋裡找出一捧綠豆放在鍋裡煮。半鍋水還沒燒開,卻聽牛棚那裡傳出公公與丈夫的哭聲。她跑去一看,那牛已經一動不動將四腿挺得僵直。她往門口一蹲,也忍不住哭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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