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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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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中央的一座小學裡,鐵頭他們坐下之後,才知道這教書先生姓蔣。蔣先生一一問過六個窮漢的姓名和所在的村子,然而拿出了一面旗子展示給他們看。那旗是紅顏色的,上面有一張犁,是用黃布鉸了貼上的。蔣先生說:這就是農會的會旗,它是十分神聖的。收起這旗,蔣先生又拿出一些早有著一張犁的三角形木頭塊兒,用一柄小刀唰唰地在上面刻起字。刻完六個,一一發給大家,說這就是他們的會員證,上面刻著的是每個人的名字。鐵頭看看自己的那一塊,雖然不認得字,但知道上面刻的就是封鐵頭三個字。這時候,他就有了小時生病,娘給他從巫婆那裡討來一張救命符讓他攥著時的感覺。 在此之後,蔣先生開始了長長的講話。他的那些話讓鐵頭感到十分生疏。但有些內容他還是聽明白了:南方的農民早就起來了,他們怎樣怎樣;咱們北方也不能落後,也要快快行動。鐵頭聽南方農民幹的那些事,就跟造反一樣,便怯怯地問:那樣的事咱敢幹嗎?蔣先生道:怎麼不敢?南軍很快就要打過來了,他們一來,就是工農的天下!蔣先生又講,在沂東縣的北鄉,農會已經搞得轟轟烈烈了。明天城北的潘莊集上,將有一次農會組織的遊行,建議大家去看看。 於是,這天晚上鐵頭他們就沒回村,吃了點蔣先生為他們買來的大餅,在一間教室裡烤著火蹲到天亮,便去了潘莊。 那天的見聞讓鐵頭驚心動魄。本來那集上並沒見出什麼特別,只是覺得人格外多一點而已。可是在日到東南天的時候,潘莊村頭突然響起一陣鑼鼓鞭炮聲,滿集上的人就呼呼啦啦往那裡跑,轉眼間聚起了幾千人。也不知從哪里弄的,兩杆大布旗豎起來了,無數杆小紙旗也在各人手中拿著了。一個豬圈的矮牆上,有一紅臉漢子站在那裡領著眾人喊:「剷除土豪劣紳!」「跟潘小鬼算賬!」然後他往牆下一跳,領著大隊人馬向村裡走。 到了一個高門大院,前面的一些人在身後的呐喊助威聲中將門砸開,拉出了一個瘦猴子似的老頭。這老頭讓兩三人架著,但尚有一些威風,一雙冷眼瞅向誰,誰就噤口止聲將頭低下去。在領頭的紅臉漢子旁邊有一個白皮子年輕人,這時高叫道:「大夥甭怕!看我怎麼治治他!」只見他走到潘小鬼跟前,舉起一根也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木炭棒,往那張瘦臉上就畫。潘小鬼死命地將臉動來動去企圖破壞他的意圖,但身後的人把他的頭就像鐵拐李抱葫蘆一樣牽牽抱住。只消片刻,潘小鬼便讓這年輕人畫出了八字眉、掉稍眼和一張似在痛哭的大嘴,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引得人群中發出一片哄笑。於是潘小鬼的威風蕩然無存,人們的情緒又轉高昂,口號聲震耳欲聾。 在潘小鬼讓人押著去別的街上遊行的時候,鐵頭沒再跟著。他站在那裡緊張地思考起剛才看到的情景所意味著的一切。這個城北有名的財主潘小鬼,鐵頭早就聽說過。潘家有地十多頃,還在城裡開了油坊和商號。他最出名的故事有兩個。一個說一家鋤地戶子得罪了他,他就將那家的祖墳扒開,鏟光裡面的骨頭,然後殺了一頭老驢再埋上。另一件事說他與鄰村的財主馬家鬥富,馬家每多買一畝地,他就多蓋一間屋,結果一氣蓋了一二百間,讓潘莊平空漲出了一塊。這大片閑屋讓縣衙門知道了,每逢來了軍隊就安排到那裡,軍隊與縣裡都覺得省事,便都給潘小鬼一些報償,於是這屋又成了他家的財源之一。鐵頭想,就是這樣一個有錢有勢的人,竟也叫農會像耍猴子一樣遊了街!啊呀呀,世道真要變啦! 想到這裡,他掉轉身子,腳步咚咚地回了天牛廟。 封二父子倆在「驚蟄」這天開犁耕地了。這是一年農事的真正開始。一大早,父子倆就磨起只有這天才給牲口喝一頓的豆沫來。他們沒捨得用牲口,而是一人抱一根棍子推磨。磨出兩碗,放進筲裡,再摻上一些水,就提到了一牛一驢面前。等他們將豆沫喝幹,大腳也把犁鏵整理好了。他問爹:「先耕哪塊地呀?」封二大聲道:「當然先耕新攬的!」父子倆就吆上牛驢,去了村西三裡遠的螞蟻溝。 從費左氏家攬到的十三畝地,就在這條溝的溝坡上,長長短短寬寬窄窄共有八塊,中間隔著一道道斜斜的堰塍。走到地頭,封二沒顧上歇一歇,便拿鐵鍁到地裡挖了一下,抓起一把棕色濕土來,撚一撚,又放到鼻子上聞一聞,興高采烈地對兒子說:「這地還行,不算太瘦!」 接著,父子倆就套牲口。封二怕那個掉角牛不聽話,就親自扶犁,讓兒子在前頭牽著牲口。那牛果然不聽使喚,老是不走直線,領導著旁邊的灰叫驢往地邊上走,大腳怎麼拉也拉不住它。封二老漢火了,說:「豆沫子也喝了,你給我來這一套呀?你是瞎了眼!」抬手「啪」一鞭,打在了掉角牛的左耳梢上,那兒立馬見了血。掉角牛「哼」地一甩頭,又往右邊走,封二又一鞭將它的右耳打出了血。這一下,那牛便老實了,乖乖地往正前方走。這時,封二反而吆住了它,停下犁去摸摸牛的兩耳,心痛地道:「你呀你呀,你有多傻!」 牲口不用牽了,封二看看地裡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石頭,便吩咐兒子撿出去。大腳便撅著屁股,一歪一歪將那些石頭撿起,一一扔到地堰上。 轉眼間,封二已經指揮著牲口耕了兩個來回了。他手扶著犁把,心裡忍不住陣陣激動。望望前面赳赳而走的一對牲口,他想起了往年耕地都要由兒子給那頭驢拉幫套的情景,心裡說:我終於熬上一整犋牲口了!想想村裡,除了那些財主,能有一整犋牲口的並不多呀!有這樣棒的一犋牲口,就是有五十畝、六十畝地也不在話下! 更讓封二激動的,還是第一次耕起這塊陌生土地的感覺。這塊費左氏家的地,已經讓鐵頭家種了多年了,而今天我把它爭了過來,我用我的犁耕它了。這種感覺,只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那件事情是封二隱藏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那一年的麥季裡,他跟費大肚子一塊到南鄉給人割麥子,幹過五六天,他掙了兩塊錢,費大肚子卻只掙了一塊。因為費大肚子到哪家,哪家就嫌他吃得太多活卻沒多幹,一致地扣他的飯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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