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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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蘇蘇又說娘家的事。她說爹還是在那裡算賬,老是嘟噥今年糧款收得太少。哥這幾天整天領青旗會的人練武,發誓要跟馬子鬥一鬥;嫂子蓮葉因為繡繡沒要一點陪送,高興得不得了,說起話跟唱似的。最可憐的是娘,她心裡難受,吃不下飯,又去床上整天躺著。說到這,蘇蘇見姐姐而帶悲容,就提出讓她回去看看。繡繡卻道:「我已經發誓不再進那個門了,還回去做啥?」蘇蘇說:「咱娘惦記你。」繡繡道:「你捎個話給娘,這家人待俺不孬,別叫她惦記。她好好吃飯養好身子就行了。」見勸不動她,蘇蘇只好起身走了。 之後的兩天裡,繡繡還是在為大腳做鞋。納完那只大鞋底,又納那只小的。封二老婆做著別的活兒陪著她,一邊做活一邊說話。 到了晚上,繡繡每當上了床,都要從領口裡扯出一個用絲線拴在脖上的圓環狀的綠東西瞅。呆呆地瞅上一陣,又默默地掉一陣眼淚。大腳實在忍不住,就問那是什麼,繡繡說,那是一隻玉佩,是她娘當年的陪嫁物,她一生下來娘就給她拴在了脖子上。現在看著這玉佩,就想起正生病的娘了。說著說著淚流不止。大腳說:你回去看看她吧。繡繡卻搖搖頭道:俺不。 白天,封二與大腳父子倆都不在家,他們忙著去挑雪壓麥地。這幾天,地裡的雪漸漸化盡,但那些溝溝坎坎裡還有許多存的。封二看了便蹲不住,領兒子一人挑兩個筐去了西南嶺,往自家那稱作「算盤子」的二畝地裡搬雪。一趟,又一趟,剛從雪中拱出的麥苗子又被壓到因為搬動已經變髒了的殘雪裡。當一塊地全部蓋完,封二站在地邊大聲對兒子說:「這等於又下了一場雪呀!過了年,你等著看它返青的勁頭吧!」 晚上吃過飯,大腳和繡繡一先一後又去了東廂房。點上燈,大腳便發現了床前擺放著的一雙鞋。他驚喜地道:「做好啦?」繡繡說:「做好了。你穿穿合適不?」大腳便坐到床沿上,脫掉腳上糊滿了爛泥的那雙,將那一大一小的腳伸進了一大一小的鞋。他站起身走了幾步,興奮地說:「合適!真合適呀!」然後又坐回床沿沖著繡繡笑。繡繡說:「笑個啥?」大腳道:「真沒想到,俺攤了你這麼個媳子。你真能跟俺過一輩子?」繡繡咬了咬嘴唇,說:「不跟你過一輩子還跟誰過?」大腳便無話可講了。 兩個人默默地在床邊坐了一陣子,繡繡說:「睡吧。」大腳點點頭:「嗯。」於是倆人就起身整理床鋪。不料這在這時,繡繡忽然將手伸向褲腰「呃」地叫了一聲,然後道:「你出去一下。」大腳不知啥事,便疑疑惑惑去了門外。剛站了片刻,就聽屋裡響起了繡繡的哭聲。他慌慌地跑進去,見繡繡正趴在床上,身子一聳聳地哭。再細看,見她的一隻左手屈在鬢邊,其中一個指頭高高豎著,血紅血紅地像一根蠟燭。大腳不知是怎麼回事,急忙跑到堂屋裡去喊他娘。封二老婆跑來一看,把手一拍道:「哎呀可好啦,老天爺有眼!」她將兒子拉到門外小聲說:「大腳,行啦。我跟她說過這事,她明白。等這幾天過去,你愛咋著咋著。」 一番話說得大腳暈暈乎乎的。等娘回了堂屋,大腳還在院子裡站著。行啦。行啦。一股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在他胸腔裡飛漲起來,充溢得他心口很悶很悶。 他移動腳步慢慢走到屋裡,發現繡繡已經躺下了,枕邊放著她的衣裳。這是前幾天晚上一直沒有的情況。前幾晚繡繡一直是穿著衣裳睡覺。大腳便領會了一個信號。這信號像夏日閃電一樣倏地一亮,讓他腦殼裡成了空白。他慌慌亂亂地脫光自己,想去繡繡那兒但又沒敢造次,便依舊躺在了另外的一頭。這時滿屋裡除了一朵小小的燈焰搖搖曳曳,其它唯一的動靜就是大腳急促的喘息了。他為自己的急喘感到害羞,於是就將氣努力地屏住。豈不知,待胸腔集了太多的氣體,一俟放出,聲音更為巨大更為久長。於是他便愈加窘慚。 但就在這時,他感到了那只大腳觸了異物。那是一隻抖抖的小手。小手在大腳上一捏,又一拽。這一拽就把與大腳相連的整個人拽去了。他掀起繡繡身上的被子,一下子就抱住了那個嬌嬌小小的身子。不料,待他剛剛找到路途,剛試探著行走,就一腳踏空掉下了懸崖。他吃驚而迷惘地睜開眼,眼前卻是近的不能再近的俏臉,於是覺得一身血脈又騰地湧起,讓他在片刻之間又踏上了堅實的路途。接著,他一邊叫著:「繡繡!繡繡!」一邊急劇地馳騁。當他再一次沖上山頂越下懸崖時,一回首,他看見了一片紅紅的汪洋。面對這片汪洋,他與繡繡緊緊相抱交頸痛哭…… 田氏死了。 田氏這些日子一直臥在床上沒有吃飯。李嬤嬤一日三頓都端來飯菜,都苦心婆心地勸她進食,但田氏剛拿起筷子便汪然出涕:「可憐俺那閨女,臨走連一口飯也不吃……」接著就將筷子一扔倒下哭。蘇蘇來勸,寧可金與媳婦勸。最後連老爺也親自勸,但誰勸也不中用。七八天拖下去,田氏終於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臘月二十一的這天晚上寧學祥回屋睡覺,田氏忽然開口清晰地道:「他爹,俺死了你能給俺幾寸厚的房子?」 寧學祥心裡正裝著年前要賬的事,不耐煩地道:「說這些做什麼?還真能死了?」田氏又說:「你給俺個四寸的吧。」甯學祥隨口應道:「行呵。」田氏就再不說話了。睡到半夜,寧學祥忽然覺得腳頭的人發冷,起身一看,田氏已經沒氣了,於是便叫兒子兒媳和李嬤嬤來。幾個人來後自然痛哭一場,接著兒子退出去,由李嬤嬤和蓮葉給田氏換衣裳。田氏被脫光的那一霎,寧學祥看見老婆那深深癟下去的肚子,不禁想起二十三年前在新婚之夜第一次看這女人的身子時,女人也是這樣瘦。二十三年下去,從這張肚子裡先後鑽出了六個孩子,死的死掉,活的有一男兩女,而今天這女人永遠離開他這個家時,肚子卻沒裝走這家裡的一粒糧食……想到這裡寧學祥悲從中來,忍不住嗷嗷大哭,他一邊哭一邊道:「他娘你放心,俺一準給你四寸的房子!」 這當空,甯學祥父子倆便開始商量喪事。按慣例先請管事的。遠房兄弟甯學詩熟稔紅白喜事的禮儀,寧可金提出請他,但老子不同意,說前幾天繡繡剛出事他就代別人來買地,可見這人心術不正。寧可金說那麼請誰?老子說請你二叔。寧可金便急忙把二叔甯學瑞請來。寧學瑞來後卻問哥與侄子喪事咋辦。寧學瑞雖是一村之長,但他講究「無為而治」,好多事情是不管的,尤其是近一年來侄子寧可金拉起青旗會,對村裡許多事情都插手,他更樂得逍遙自在,整天在家讀那些古書。現在,他對嫂子的喪事也持這種態度。寧可金說:「好好辦!請兩幫吹手!過七天再出殯!」寧學祥立即瞪著兒子氣惱地說:「你還過不過日子?你以為把事辦大了好呀?你還想叫咱寧家來一把火?」 這話讓寧學瑞與寧可金叔侄倆心頭一震。他們都想起了那把火。那把發生在大清咸豐年間的火,至今讓甯家的後代心有餘悸並每每暗自長歎。他們的祖上寧參當官發了家,他兒子甯玨將他留下的一份家業經營得如日中天,然後在六十歲上死去,他兒子甯白為老子狠狠操辦了一番喪事。定下做齋四十九天,請來僧道一百多人、吹手七八十人,還將靈棚從家裡紮到了墓地,達三裡之長。每日裡僧道念經、燒陰陽宅、演雜耍,從十裡八村來的觀者填街塞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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