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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石川送一郎出來,一郎說:「森田前輩的禮金太重了。」石川說:「森田總裁向來是仗義疏財,一生喜歡幫助別人,何況你還是他的同鄉。」一郎說:「可是,怎麼回報森田前輩呢?」石川說:「森田前輩向來是施恩不圖報,放心做你的生意吧。」

  一郎把請柬一一送完,回到馬迭爾大酒店時,天色已經擦黑。他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口,卻見秀兒挎著個小包袱斜倚在門上發呆,顯然已經等了好久。一郎輕輕地咳嗽一聲說:「來了,二嫂。」秀兒回過神來,不覺紅了臉,趕忙說:「以為你上午送完了請柬,下午就回來了呢。」一郎說:「你下午就來了,等好久了吧?」秀兒羞澀地搖搖頭。

  二人進了屋。秀兒打開包袱,拿出一件嶄新的襯衣說:「俺給你買了件襯衣。」一郎說:「這何必呢!叫你破費。」秀兒說:「俺上回喝醉酒,把你的衣裳都吐髒了。你明天開業大喜,怎麼也該有件像樣的衣裳不是,這件也不知合不合身。」一郎說:「那我試試。」他拿起那件襯衣來到鏡前,解開自己的衣扣,秀兒趕忙轉過身去。一郎換上新襯衣說:「我覺著挺合身,你看呢?你是不是量了我的身材買的?」秀兒羞怯地笑著說:「胡說。」她幫著一郎把領口系上,「把這扣系上再看看。」

  一郎情不自禁地抓住秀兒的手,癡癡地望著她。秀兒的臉更紅了。一郎改了口,輕聲地說:「秀兒,這些年我一直想著你。」秀兒說:「就因為俺救過你的命?」一郎說:「也不是,你好,你心眼好,我想扯著你的手,天天和你在一起。」秀兒難以自持了,軟軟地要倒下去。一郎一把抱住她。秀兒急促地呼吸著說:「一郎,一郎……」一郎哭了說:「秀兒,知道嗎?我多少回夢見你扯著我的手,在山坡上跑啊,笑啊。你知道這些年,我多想你嗎……」秀兒也哭了,什麼也沒說,緊緊地抱住了一郎,頭抵在他的胸上。兩人跌坐在沙發上……

  一隻碩大的水缸,水面上浮著兩片荷葉。幾隻螃蟹在荷葉邊上下穿梭,遊得正歡。水缸邊,黃老先生向缸裡撒著小蝦皮。他七十開外,慈眉善目,鬚髮皤然。

  黃家帳房張先生引著傳傑和紹景進了院子。張先生說:「老爺子,山河煤礦的人來了。」黃老先生笑著朝傳傑和紹景點點頭,對張先生說:「老張啊,糊塗的人就辦糊塗事。」張先生說:「您是指哪一出呢?」黃老先生說:「前天,省裡那個秘書長送來兩籠蟹子,微山湖的。」張先生說:「微山湖的蟹子好啊!」黃老先生說:「昨晚煮了兩隻,揭開蓋一聞,一股子土腥氣。」張先生說:「怎麼個事啊?微山湖的蟹子香啊!」黃老先生說:「眼下,還沒出伏呢,大熱的天,哪裡的蟹子也不能對味。」紹景嘴巧,趕緊接上話說:「那是,吃蟹子得是秋天,老輩不有這麼句話嗎,秋天了,『賞菊花,吃老酒,品蟹黃』!」黃老先生笑了笑,和傳傑和紹景打招呼,說:「這幾天,待膩了吧?沒去海邊上轉轉?」傳傑說:「轉了,就住在海邊的旅社了。」

  黃老先生又不接他們的話茬了,轉身看著屋簷下的幾盆花說:「現如今,騙子真是多。」他指著一盆月季花,「春半天,買的時候,賣家說這是最名貴的綠繡球,我還出了個好價錢。你們看看,長到現在不就是平平常常的月月紅嗎?」張先生說:「是啊,現如今的騙子就和蝗蟲似的,遍地都是。」傳傑看了一眼紹景,紹景皺著眉搖頭,二人琢磨著話裡的意思。傳傑說:「老人家,這兩天給您添麻煩了。如果我們的事,您老實在不方便,那我們也不為難您了。」黃老先生笑了笑說:「哪能啊,你們大老遠來的。張先生,你領這兩位小老弟去帳房把他們的事情辦了。」

  傳傑和紹景糊裡糊塗謝過黃老先生,隨著張先生往院子外面走。傳傑說:「張先生,老爺子到底是什麼主意啊?」張先生說:「借給你們錢哪!」紹景說:「那怎麼才給我們回話?」張先生說:「老爺子一直把你們的事情掛在心上,這兩天叫哈爾濱分號的人去你們的礦業廳打聽了,聽姚廳長說,山河煤礦的事得幫,不然中國的礦山就落人家日本人手裡了。」

  傳傑說:「老爺子借多少給我們?」張先生說:「大洋六十萬塊。」紹景樂了,轉過身朝黃老先生的院子鞠了個躬,說:「謝謝老人家,你真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一家人準備吃飯。那文吸了吸鼻子,問:「這是股什麼味?」文他娘說:「什麼味?才做的飯菜,還能餿了?」那文說:「不是那個味,誰擦頭油了嗎?」玉書看了看秀兒,見秀兒的頭髮整齊錚亮,笑著說:「二嫂,擦頭油了?」秀兒說:「俺就打了一點。」那文說:「今個兒是什麼日子,秀兒想起捯飭來了!」文他娘說:「怎麼,就許你們浪歪,就不許俺秀兒捯飭捯飭了?」那文不依不饒地說:「秀兒,俺可沒見你打過頭油啊?」秀兒說:「一早上推開窗,俺見日頭好,天氣也好,俺不知怎麼就把頭油瓶抓過來了。」說完自個兒也笑了。

  那文朝文他娘說:「娘,俺可得給你提個醒了,恐怕咱家有人在外面掛上相好的了。」秀兒打一下那文,慌張地掩飾著笑著說:「要有,也是你!」文他娘說:「對,秀兒說得對,咱家最不安分的就是你。」那文也笑了,朝玉書說:「俺這不是好心賺了個驢肝肺嗎?」玉書笑著說:「嫂子,你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啊!」

  吃了飯,玉書跟著秀兒進了屋說:「二嫂,你把頭髮一收拾,真漂亮,跟換了個人似的!你要沒事,我再帶你去學校玩玩唄?」秀兒說:「剛逃開大嫂那面,你又來了。」玉書看見了床上一件男人的外衣,問:「二嫂,這誰的衣服?」秀兒有些支吾,趕忙把衣裳收起來說:「能是誰的,傳武的唄!」玉書上前仔細瞅了一眼,說:「不對吧,二嫂,二哥什麼時候穿過西裝啊?」

  秀兒不言語了,將外衣放進衣櫥,面色通紅,豔若桃花。玉書笑著低聲問:「老實說,到底誰的?」秀兒一撅嘴說:「說就說,那天,咱媽叫我給一郎送打鹵麵,臨回來,下雨了,一郎就叫我把他這件衣服披回來了。」玉書略一琢磨,心裡明白了幾分,自語道:「哦,一郎的。」秀兒說:「是啊,俺可沒撒謊。」玉書問:「那怎麼還放你枕頭邊上了?」秀兒的臉更紅了,轉過身朝向牆角說:「你問我,我怎麼知道!」玉書扳過秀兒的肩,瞅著她說:「轉過來,你看著我。」秀兒趕緊捂上臉說:「不看,俺就不看。」玉書輕輕笑了,貼著秀兒的耳朵問:「頭油也是為一郎擦的吧?是不是已經那啥了?」秀兒一把推開玉書說:「你說些什麼啊?臊死人了。」玉書看秀兒的嬌羞神情,卻全都明白了,說:「二嫂,我還得問你一句話。」秀兒像孩子似的撒嬌,嘟著嘴說:「得是好話!」玉書點點頭說:「一郎愛你嗎?」秀兒想了想說:「俺不知道啥叫愛,他疼俺,反正!」玉書輕輕抱住秀兒,小聲地說:「二嫂,你早該如此。真為你高興。」

  3

  四味樓後院的正房裡,朱開山喝多了,倚在椅子上,合著眼。文他娘說:「喝那麼多幹什麼?也不怕人笑話。」朱開山嘻嘻笑著說:「咱能喝多嗎?那點酒算什麼?」秀兒端著盆熱水推門進來。文他娘說:「秀兒,你爹說他沒喝醉,可是剛剛進門時,就差點撲地上去!」

  秀兒說:「爹,你這是在哪喝的?」朱開山說:「一郎的分號開張,不得給一郎長個臉嗎?也就多喝了兩盅。」文他娘說:「一郎沒喝醉呀?」朱開山說:「說我醉了,他比我還醉,還沒撤桌,就吐兩回了。」秀兒擔心地說:「娘,咱去看看一郎?」文他娘說:「這還有一個呢!娘怎麼離開?」秀兒說:「那俺去看看他?」

  文他娘說:「應當哪,麻溜去吧!」秀兒轉身出去了。朱開山說:「要不,也不能喝這麼多呀!看著那些日本人,我心裡頭堵得慌。」文他娘問:「去了不少的日本人?」朱開山點點頭說:「我擔心哪,早晚一郎得栽進日本人的懷裡呀!」文他娘說:「放心吧!一郎可不能跟咱家二心。」

  到了馬迭爾大酒店,秀兒想敲門,又怕吵醒了一郎;想叫服務員開門,又有些害羞。思來想去,秀兒也不顧了,叫人開了房門。一郎在床上呼呼大睡,酒氣熏天。秀兒給他倒了一杯水,守在一旁,不眨眼地盯著他看,滿臉的柔情。好一會子,一郎睜開了眼睛。秀兒說:「喝口水吧。」一郎點點頭,秀兒轉身倒了杯水,遞給他問:「喝那麼多酒幹什麼?」一郎說:「誰知道呢?不小心就醉了。」秀兒說:「咱爹回家說,你都喝吐了,還難受嗎?」一郎說:「好多了。」

  良久,他抓過秀兒的手說:「秀兒,過兩天,我回天津去。」秀兒說:「急什麼呀?」一郎說:「分號開張了,天津還有一攤子事呢!」秀兒不舍道:「什麼時候還回來呀?」一郎瞅秀兒一眼,逗她說:「就不回來了。」秀兒說:「為什麼?」一郎說:「這面分號也有人管著,我還回來幹什麼?」秀兒不吭聲,低下頭,淚水悄悄流下來了。一郎笑了說:「哪能啊,逗你呢!」秀兒眼淚沒幹,又笑了,撲到一郎懷裡說:「你不回來,俺就跟你去!」一郎說:「不怕別人說?」秀兒笑著說:「有你在身邊,俺誰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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