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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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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松齡說:「哎,去年,臨進關前,你曾為幾個逃兵求情,你說什麼來著?你說他們不是逃兵,只是不願進關打仗——是這話吧?」傳武說:「是。」郭松齡說:「你是不是也那麼想的?」傳武說:「我是替他們想。頭一次打曹錕、吳佩孚,在長辛店,我們死了那麼多弟兄,看遍地血糊糊的屍首,心裡疼啊。家都在東北,命咋擱在這了?我是一個啥都不在乎的人,可他們不是。一個弟兄臨死前還跟我喊:兄弟,把我的屍骨送回老家墳地裡去。」郭松齡說:「當兵是要打仗,可為了什麼呀?他老帥要爭地盤,咱就得賣命,值嗎?這次我們打贏了,地盤大了,楊宇霆、薑登選他們卻當了封疆大吏——督軍,多少士兵的血呀!」傳武說:「副司令,大夥都說,老張家對你不賴。」郭松齡說:「那是我為他老張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我不是他家豢養的狗,我是國家軍人!東北軍軍人!」傳武受到感染說:「副司令,你說得對呀,我們應當是國家的軍人,是東北軍的軍人,不是那家養的狗!」 倆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郭松齡說:「傳武,你聽沒聽過有人背後管我叫什麼?」傳武笑而不答。郭松齡說:「對,郭鬼子。說我鬼——要是誇我呢,那是說我聰明過人;要是罵我呢,那是說我奸詐透頂。其實,他們都不瞭解我。瞭解我的,只有少帥。你剛才的話說對了一半兒,不是老張家對我好,是少帥對我不薄——知遇之恩哪!少帥信任我,把他的部隊也交給我管了,這也證明他和我有共同的想法。他和他的老子不一樣,老帥為一己之私,窮兵黷武,使東北民窮財盡,兵禍連年;少帥比他強多了,少帥心中有國家,有百姓,有故鄉之情。要是少帥主掌東北,那一定是另一個樣子。」郭松齡面對大地,獵獵長風,撲面而來,他不覺悲愴,長吟道:「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蒼生痛苦深。此中何處無人世,只恐難酬烈士心。」 朱傳傑正和小康子點貨,見張垛爺進來,忙招呼說:「爹,來了?」張垛爺說:「傳傑,晚上到我那兒去。」小康子對傳傑說:「怪了,垛爺叫你大號了!」傳傑說:「爹,有事兒啊?」張垛爺說:「咋的?沒事兒就不興去看看我?」傳傑說:「好,我帶點兒酒菜去。」張垛爺說:「不用,我給你備下了。」小康子說:「垛爺,我也去。」張垛爺說:「我和傳傑有話說,你算老幾?」小康子伸伸舌頭。張垛爺向外走去,傳傑說:「爹,我這就跟你去唄。」張垛爺說:「我到街裡去買身衣裳,一會兒你再去。」小康子低聲說:「這老爺子,今兒個有點兒怪呀……」 炕上擺著飯桌,桌上菜已擺上,酒已燙好。張垛爺盤腿坐在桌邊,兩眼盯著酒菜,一動不動。傳傑拎著酒菜推門進來,說:「爹,真準備好了?」 張垛爺說:「上炕吧。」朱傳傑盤腿上炕,看著桌上的酒菜,胃口大開說:「啊,爹還真有這兩下子,挺香啊!我給你帶來的酒菜,只好明天吃了。」張垛爺說:「好,那你明天就再來一趟。來,吃吧。」傳傑說:「我得先敬你一杯啊!哎,爹,你買衣裳了嗎?」張垛爺說:「買了。」傳傑說:「咋不穿上啊?穿上唄,讓我看看。」 張垛爺說:「還沒到時候呢。來,咱爺倆兒先幹一個。」二人喝了酒,傳傑又把酒滿上說:「爹,有啥話你就說吧。」張垛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乾爹的大號不?」傳傑搖搖頭。張垛爺說:「唉,看你乾爹這輩子混的,連個名都沒留下。」傳傑說:「真的,爹,你叫啥呀?」 張垛爺說:「我叫張得本。得本兒,我這輩子,也真應了這個名了,不賠不掙,也就得個本兒吧。」朱傳傑說:「咋能這麼解呢?乾爹,得了本兒,那不就是又攢了個本兒嘛。」張垛爺說:「我可不這麼想。我走了大半輩子垛,能留下本兒——我這個人,就是祖墳冒青煙了。我記不住我娘,我兩歲上娘就死了,爹我也就記個大荒兒,是個悶哧漢子,土裡刨食兒的莊稼人。他把我帶到關東山不久,在腳行扛大個兒累得吐血死了。我不是個好人,不都叫我張咕咚嗎?我是咕咚,不咕咚我這本兒就沒啦。我偷過,騙過,耍過奸,使過壞,都是為活命,也就是為了本兒!我不攢,也不留,有了就花,沒了再想法兒去掙,我不貪,夠本兒就行。到如今,我也就是個本兒。」 傳傑說:「你還有我這乾兒子呢。」張垛爺說:「所以呀,認識你,這輩子我也算收了租子——得利了!」朱傳傑說:「爹,你把我這利再放出去,利滾利!往後啊,你別跟馬幫了——你別不樂意聽,你年歲畢竟大了,垛道上的事兒我也摸得###不離十了,你就享清福吧。我給你蓋個房子。」張垛爺說:「那我還叫張得本兒嗎?」傳傑說:「那就叫張得利。」又打趣道,「想給我找個乾媽不?要想我給你張羅。」 張垛爺說:「臭小子!我呀,夠本兒就行了。傳傑,記住乾爹的話,啥時候都得保本兒!」傳傑說:「那是,把本兒賠光了,那還咋幹事兒呀。」張垛爺說:「明天你可得來呀!」傳傑說:「來,我帶的酒菜我得陪你打掃了。」張垛爺說:「一早兒就來。」傳傑說:「一早兒?」張垛爺說:「對,一早兒,多帶幾個人來。」傳傑問:「幹啥呀?」張垛爺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來,喝酒!我先謝你一杯。」傳傑說:「謝我啥呀?」張垛爺說:「你就喝吧。」二人喝下酒。 第二天一早,傳傑記得垛爺的話,領著小康子和幾個趕垛子的夥計來到張垛爺家門前,看見門上的一扇門板沒了。傳傑納悶,往屋裡一看,驚恐地呆住了——炕上,張垛爺穿著黑色的新壽衣,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這個趕了一輩子垛的老人把自己趕到了生命的終點。 傳傑在草木萋萋的亂葬崗子上,又立起一座新墳。墳前擺著供品,插著靈幡。傳傑和玉書戴著重孝跪在墳前,淚流滿面地燒紙。朱開山手裡拿著一把煙葉說:「得本兄弟,我給你送亞布力煙葉來了……」燒紙的煙火升騰,朱開山向火裡搓撚著煙葉。 一個趕垛子夥計唱起來: 趕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樂啊兩腳趟。 小崽子等著吃飽飯哪, 媳婦兒等著花衣裳, 老爹老娘蹺腳望, 等俺給他蓋間新瓦房…… 波濤洶湧的大海,巨浪拍擊礁石。郭松齡和朱傳武在岸邊極目遠眺,卻看不到對岸神州大地。郭松齡說:「沒來過日本吧?」朱傳武說:「沒來過。」郭松齡說:「這次日本陸軍部邀請我們來參觀他們的軍事演習,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朱傳武說:「顯擺唄。小鬼子不是好餅!」 郭松齡說:「震懾!日本對中國,尤其對咱們東北,一直存有野心。可我們的老帥,還在和日本人勾結。」朱傳武說:「勾結?」郭松齡說:「前天,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芥川找我,這個芥川,在他們參謀部可不是個一般人,他問我,是不是代表張作霖來簽秘密協議的?我當時就愣了,問他什麼秘密協議?他知道自己弄誤會了,支支吾吾地走了。今天我才知道,還真有個秘密協議!老帥已派於沖漢為全權代表,以承認二十一條為條件,換取日本的金錢和軍火,用來攻打國民革命軍!這是什麼?這是賣國行為!」朱傳武說:「張大帥賣國?」郭松齡說:「國家殆危如此,他竟然還做出這樣無恥的事情,國人豈能容他!張作霖要是打國民革命軍,我就打他!」 郭松齡的妻子韓淑秀匆匆走來,說:「茂宸,大帥來電,讓你馬上回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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